第二章(第2/4页)

正在摇橹的几个伙计闻声围了过来,那条张满帆布的船在河心被风吹得直打转。那个姑娘朝眼中布满血丝的王胡子瞥了一眼,绕到赵少忠的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扯住他的青布马褂,身体瑟瑟发抖。赵少忠被那股樟木树的清香笼罩着,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算了吧。”

许多年后,每当他看见王胡子匆匆走过时充满敌意的眼光,他都为自己仓促间做出的这个决定懊悔不已。

2

当年,翠婶跟着赵少忠走进赵家大院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乘凉。她看见那个女人在藤椅上深陷的身体像屋檐下钻出的一阵清凉的风,突然哆嗦了一下,用一面蒲扇盖住了她那苍白的脸。

当天晚上,她坐在井边的一只木桶里洗澡,用刀条蚌壳刮着身上积存已久的污垢,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柱廊下闪了出来。起先她还以为是赵少忠,在一轮下弦月清冷的光亮中,那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趿拉着木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拂着,身影像纸一样薄。翠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忧郁的目光刺痛了自己。女人围着井栏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盛夏季节,门前的秧田和池塘都蓄满了雨水。青蛙的叫声在寂静的晚上连成了一片,在官塘镇的许多充满汗酸味的夜晚,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面前褪下衣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现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使她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羞涩。几天之后,她从子午镇上一个敲更的老人的口中偶尔听到一声叹息:

“赵家的女人活不长了。”

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这个看惯阴晴风雨的老人在预测祸福时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赵家女人真正卧床不起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她最小的女儿柳柳刚刚出世。

那个深居在后院阁楼上的女人在秋初的一场滂沱大雨中一命归西,更夫的话又一次在翠婶的耳畔回荡开来,一种无法说清的愧疚的感觉促使她决定自己来哺育那个出世不到四个月的婴儿。她坐在弄堂口的一只竹椅上,用一根蓍草把自己的乳头刺得鲜血淋漓,但她始终没有看见乳白的奶汁流出来。一个刚巧从那路过的年老的女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唠唠叨叨地向她比画了整整一下午,她才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女人身上的另外一些事。

翠婶来到赵家大院的第二天,赵少忠在院中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酒席,那个年老的茶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辞退的命运,像一只受伤的老鼠在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手足无措。

赵少忠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席间没有人说话,也许是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茶房察看了一下赵少忠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屋顶上的那些瓦缝该扫一扫了,里面堆满了树叶,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往屋里渗水。”

“我明天去村里叫个人来修整一下。”赵少忠说。

“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茶房说。

赵少忠笑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在茶房的杯中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茶房的跟前。老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把身边的一只木椅都碰翻了。

“你莫非要让我走?”茶房颤抖着,说道。

“是的,”赵少忠说,“我的女儿梅梅需要一个女佣来照顾,再说,你年纪也大了,不太方便。”

“我侍候赵家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已经跟渡口的一个船工说好了,你明天就走。”

“这些年老家的人都断了音讯……”

“那是一条运大蒜的船,明天天不亮就动身。”少忠说。

“我侍候赵家已经三十多年了,你难道宁肯收养一个外村的哑巴也不愿意留下我?”

赵少忠没有搭理他,他把预先封在一只红纸袋里的几块银元搁在茶房的面前,转身朝后院走去。

“你一定是被那个新来的妖精弄糊涂了。”茶房看着赵少忠远去的背影,轻声地嘀咕了一句。

3

面对着赵少忠躲躲闪闪的目光,翠婶总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她的眼前依然飘忽着在官塘镇那个潮湿夜晚的樟木树的气息和他身上新鲜烟草的香味。这个终日沉默不语的男人一直心事重重,翠婶在子午镇上呆了很久,赵少忠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冰冷的目光每时每刻都紧盯着她的背脊。在农闲的时节,她整天坐在院子中的一株忍冬藤旁和一只白猫为伴,有好几次,她心里渐渐萌生了想逃走的念头。

一天黄昏,赵家女人去南山烧香去了,哑巴在廊下剥着刚刚割回来的黄麻。她靠在院墙上刚刚睡着,在一阵尖厉的叫声中,她看见赵虎手里握着一根折断的树枝从楝树上掉了下来,赵少忠闻讯从后院跑来的时候,赵虎躺在树下的一块草甸上,脸色惨白。赵少忠伏在赵虎身上推搡了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来。

赵少忠脸色铁青朝翠婶走了过来,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翠婶本能地朝旁边一闪,赵少忠在树下的苔藓上滑了一跤,过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抄起一根楝树枝朝她追打过来,她像是一条鳗鱼摇晃着腰肢四处躲藏着。最后,她被逼到墙角,她伏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砖墙上,感到背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衫,衣服的搭扣突然松下来,她的丰腴的肩胛裸露在阳光之中,楝树叶酸涩的气味萦绕在她周围。她转过身,举起双手抵挡着像雨点般落下的树枝,那件土布衫像轰然垂落的船帆一样滑到了腰际。她看见赵少忠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在以后的日子里,赵少忠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她叫到自己的书房,打得她满脸是血,她丝毫没有任何蒙受屈辱的感觉,相反,在年深日久的妓女生活中积攒起来的对男人的经验使她一下就看穿了赵少忠的心事。她常常故意摔坏一些瓷器、盐钵和卧房里的古董,来换取在书房内和他独自相对的短暂时光。

晚上,翠婶躺在后院的那间不透风的卧房里,浑身的酸痛使她久久难以入眠。每当她的眼前浮现出赵少忠那张由于激动而扭曲的脸和他平日彬彬有礼的外表,她就忍不住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和这一带每一个安分的女佣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包括躯体都是属于主人的,就像一只悬挂在枝头的成熟的桃子,他迟早都可以摘下它。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翠婶又一次被叫到了赵少忠的书房。在阴暗的房间里,赵少忠坐在床边拨弄着翻开的书页,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官塘镇那个闷热的客房里。她在书架的影子中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返身轻轻地插上门闩,她走到窗下放布帘的时候,看见赵龙在门外走廊的尽头踢着一只吹足了气的猪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走到赵少忠的床边,开始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赤条条地钻进了那床散发着发霉的烟草气味的被褥中,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屋顶明瓦的玻璃上雨水如注。赵少忠一锅接着一锅地吸着旱烟,像木雕一样坐着一动不动。那股烟味再一次把她带到了那条遥远的大船上,她感到整座房子像船一样摇晃起来。在屋外沙沙的雨声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好久,她感到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一只手从被褥下伸进来触到了她的肌肤。在昏沉的睡意中,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天上在打雷。她睁开眼,赵少忠已经慌乱地系好马褂的扣子走到了门边,他迟疑不决地拉开门闩,那个女人穿着睡袍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她摇摇晃晃地迈过那道门槛,就在地上栽倒了,她看见赵龙手里拎着那只猪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