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第2/4页)

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我们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足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桨转出来的波涛。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走在了昆山的右边,我得到了一个好位置,昆山手里亮闪闪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摆动,如同秋千似的来回荡着。这是一个让我激动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这么多的成年人中间,他们簇拥着昆山的同时也簇拥着我。我们声音响亮地走着,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发出好奇的询问。每一次都是我抢先回答了他们,告诉他们昆山要让石刚见血啦,我把“血”字拉得又长又响,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发现昆山注意到了我,他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微笑。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希望这条通往炼油厂的街道能够像夜晚一样漫长,因为我不时地遇上了我的同学,他们惊喜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里全是羡慕的颜色。我感到自己出尽了风头。阳光从前面照过来,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我抬起头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缝。

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很远我就看到了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而是像鸟一样地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们。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我看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心想他很可能走过来一把将我揪出去,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哥哥经常做的那样。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抬起头去看昆山,我看到昆山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对着前面的老头喊道:

“他是昆山……”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且还像树叶似的抖动着。在此之前,老头已经站到了一旁,像刚才街道旁的行人那样好奇地看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老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阻挡之意,我也走了进去,我心想他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们走在炼油厂的水泥路上,两旁厂房洞开的门比刚才进来的大门还要宽敞,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

“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听到有人对昆山说:“他去澡堂了。”

昆山说:“去澡堂。”

我们绕过了厂房,前面就是炼油厂的食堂,旁边是锅炉房高高的烟囱,浓烟正滚滚而出,在明净的天空中扩散着,变成了白云的形状,然后渐渐消失。两个锅炉工手里撑着铁铲,就像撑着拐杖似的看着我们,我们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来到澡堂的门前。已经有人从澡堂里出来了,他们穿着拖鞋抱着换下的衣服,他们的头发都还在滴着水,他们的脸和他们的赤着的脚像是快要煮熟了似的通红。昆山站住了脚,我们都站住了脚,昆山对那个戴眼镜的瘦脸说:

“你进去看看,石刚在不在里面。”

戴眼镜的瘦脸走进了澡堂,我们继续站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那两个锅炉工拖着铁铲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昆山:

“昆山,你找谁呀?谁得罪你啦?”

昆山没有回答,别人替他回答了:

“是石刚。”

“石刚怎么了?”

这一次昆山自己回答了:

“他不给我面子。”

然后昆山的手伸进了口袋,摸索了一阵后摸出了一支香烟和一盒火柴,他将香烟叼在了嘴上,又将菜刀夹在胳肢窝里,他点燃了香烟。那个瘦脸的男人出来了,他说:

“石刚在里面,他正往身上打肥皂……”

昆山说:“你去告诉他,我昆山来找他了。”

瘦脸男人说:“我已经说了,他说过一会就出来。”

有人问:“石刚吓坏了吧?”

瘦脸的男人摇头:“没有,他正在打肥皂。”

我看到昆山的脸上出现了遗憾的表情,刚才我在桥上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样的表情,刚才是昆山认为没有给他面子,现在昆山的遗憾是因为石刚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时候有人对昆山说:

“昆山,你进去宰他,他脱光了衣服就像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昆山摇摇头,对瘦脸男人说:

“你进去告诉他,我给他五分钟时间,过了五分钟我就要进去揪他出来。”

瘦脸的男人再次走了进去,我听到他们在我的周围议论纷纷,我看到他们所有的嘴都在动着,只有昆山的嘴没有动,一支香烟正塞在他的嘴里,冒出的烟使他的右眼眯了起来。

瘦脸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对昆山说:

“石刚让你别着急,他说五分钟足够了。”

我看到有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人人都盼着石刚出来后和昆山大打出手。我看到昆山的脸铁青了起来,他绷着脸点点头说:

“好吧,我等他。”

这时候我离开了昆山,我放弃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维护着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将我从昆山身旁挤开,我历尽了艰险才保住这个位置。可是现在石刚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澡堂,走进了蒸腾的热气之中,我看到有十来个人正泡在池水里,另外几个人穿着衣服站在池边,我听到他们说着昆山和石刚。我仔细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是石刚,我想起来瘦脸的男人说石刚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个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头发上的肥皂,这是一个清瘦的人,他的肩膀很宽,他洗干净了头发上的肥皂后,走到池边坐下,不停地搓起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肥皂水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搓了一会,拧干了毛巾,又用毛巾仔细地去擦自己的眼睛。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

“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终于认出了石刚,我激动地看着他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那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来到了更衣室。我看着石刚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衬衣和裤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开始系鞋带了。这时有人问他:

“真的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他摇摇头。

他站了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似的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将脱开的两端塞进了左手使劲地捏住,他的右手伸过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龙头前,打开水龙头将毛巾完全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