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第6/13页)

“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漫开去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

“白树。”

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全身已经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

“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监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

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动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

“真的吗?”

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来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

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棵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抵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

“我不行。”

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现在,她也应该听到广播了。

弥漫已久的梅雨在这一日中午的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

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着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

“也该晒晒太阳了。”

“哪儿有太阳?”王洪生在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得没错。

“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

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

“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卢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

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

“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

“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

接下去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去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

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

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

“那里没有人。”

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那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

“里面没有人。”

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

“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家具和床。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拉动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飘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外面的声音很轻。”

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面对孩子而坐,先应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箫没带来。”

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这房屋是谁的?”

这个谜语糟透了。

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孩子说:“是陈伟的。”

“陈伟是谁?”

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