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5页)

这一天风和日丽,夏萱开着一辆汽车,和省公安厅老干处的一位干部一起带保良出城。在省城生活了整整六年,保良此前从未去过远郊的山里,也从未听说过山里还有一个武警的训练基地。

这是保良第一次这么近切地看到梯田,田里飘着水和泥土的香气,白云和蓝天在浅浅的水面上投出宝石般的颜色,汽车转过山腰时,还可以看到下面一块块叠错有致的田里,有三五只像是画上去的斗笠。

翻过山腰,就能看到一片红顶的房子依山而筑,房子的四周,隐约可见绿色的军人进进出出。汽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下,快到山脚时还有武警军人拦车盘查。汽车开进营区后有个军官模样的青年迎了出来,先把他们领到一间会客室里茶水伺候,小坐的片刻介绍了保良父亲在这里休养的情形——来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情绪始终不好,说话很少,饭也吃得不多,药主要是吃他自己带来的那些,身体倒也没犯什么大病。每天睡得很早,起得也早。白天一般爱去菜地干活儿,不干活儿的时候就看看电视,睡睡觉。有时和负责照顾他的战士闲聊两句,也大都是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训练,将来在事业上要做出成绩之类的话。战士也都知道他是老公安,立过功的,所以也都很尊敬他。

青年军官介绍完了,又叫来一个战士问了问情况,知道保良父亲此时正在菜园里干活儿,便要战士去菜园请他过来。省厅老干处的同志连忙叫住战士,说还是我们过去吧,我们到菜园看看他去。青年军官说也好,你们过去也行。

于是他们就随着军官和战士一道,去了营区后面的菜园。菜园连着梯田的山脚,种植着西红柿、柿子椒和品种新异的黄瓜豆角。保良的父亲正在修整黄瓜架子,他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并且已经表态同意,让省厅老干处的人今天带保良过来见他。所以当保良出现在这块菜园的时候,父亲略显僵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

父亲真的老了。

他很瘦,额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头发不仅灰白,而且粗糙凌乱,整个身架不像保良印象中那么魁梧,好像肌骨里的水分已经被岁月风干,快要消耗殆尽似的。

父亲看了保良一眼,又低头去干手里的活儿,他甚至对老干处的同志和面熟的夏萱,都没有打一声招呼。

老干处的同志首先热情问候:“老陆,你身体还好吧?这地方可真不错。哎,我们把你儿子带来了,这是分局的小夏,你也认识吧。”

父亲抬眼冲夏萱点了下头,嘴里咕噜一声:“唔,认识。”

夏萱的口气也极尽热情:“陆院长,”她还称呼父亲以前在公安学院的那个职务,“我们带保良看您来啦。保良这些天可想您呢,以前他也回家找过您的,您一直不在家。”

保良上前,叫了一声:“爸!”

父亲又看了一眼保良,总算答应了一声:“你来啦。”但随后又把脑袋低下,目光继续专注在黄瓜架的根部。他此时正用铁铲固定木架的基础,手上膝上,都沾染着半湿不干的泥土。

保良又说:“爸,我看您来了,您别生我气了。”

老干处的同志跟着圆场:“咳,生你气也是你爸爸!打是疼骂是爱,你爸不打你谁打你,你爸不骂你谁骂你,等你将来有了儿子你就知道啦,最疼你的还是你爸。”

保良说:“爸,我找到姐姐啦,我想请您去见见她,我想和您一起去劝劝她,让她回家。我再有多大错,我姐再有多大错,我们也还是您的儿女,您就原谅我们吧,您就带着我们回家吧。您愿意回省城还是回咱们鉴宁老家都可以,我们会照顾您,给您养老,再也不惹您生气啦。老家的房子还在呢,咱们可以买回来。咱们老家的空气好,邻居也都熟……”

父亲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保良的话。他并不理会保良是否已经说得动了感情,他的语气依然冷峻如冰。

“你姐姐,还和权虎在一起吗?”

事隔很久,保良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同意见他,之所以后来又真的跟他一起远赴涪水,去见姐姐,并不完全是被亲情所动,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接受权三枪杀人案专案组的请求,配合他们去做保良姐姐的工作。权三枪作案后人间蒸发,专案组北上南下,做了大量工作,至今没有取得突破性战果。权虎夫妇与权三枪关系特殊,既然找到了他们的下落,当然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保良父子由夏萱陪同,次日乘火车从省城出发,前往涪水。那时保良并不知道专案组的另一路人马,已经先期赶往涪水,对权虎居住的那个院落,开始了昼夜监控。

路上,保良尽量照顾好父亲,尽管父亲仍然少言寡语,但对保良的态度已有所恢复,已能够认真倾听保良诉说这两年的经历,倾听他对父亲姐姐的思念之情。保良小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这样渴望向父亲倾吐,包括他的好兄弟李臣和刘存亮为了钱而反目相煎,包括他为了拯救女孩菲菲而沿街行乞,这些可能招致父亲批评甚至厌恶的丑事,他都情不自禁地向父亲一一道来。他觉得父亲无论怎样骂他,无论怎样严厉,他都愿意接受,因为他对未来亲情及家庭的重建满怀憧憬。这份憧憬令他的心情格外开朗,对幸福生活的想象,已经主宰了他的表情。

仅仅,因为夏萱在侧,保良没有提起张楠。他曾经拥有的美丽爱情,在他离家出走后唯一给他精神寄托的那个女人,他只想藏在心里,不想吐露只字。

和夏萱同车而往,让保良看到了这个女孩的成熟与干练。从省城出发和在涪水到达,以及途中饮食茶饭,一应事务全由夏萱联络,起点和终点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不止一次地指着夏萱对保良说道:如果你当初洁身自好,按照我的要求好好上学,将来从公安学院毕业出来,还不是能像人家一样!你看看人家小夏,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你们现在有多大差距,你应该反省自己!

每逢此景,夏萱都要替保良开脱:陆院长,保良这人我觉得挺好,人很正直,很善良,也很要强。这些品质和您从小的教育都是分不开的。保良不干公安也没有什么,只要保良今后安定下来,他干什么都会干出成绩!

父亲对夏萱的预测并不表态,既不否定也不呼应。保良心中惴惴,不知父亲对他仍是彻底失望,还是已经可有可无,什么都无所谓了。

车到涪水,时值黄昏。

来接站的是两个公安的便衣,一位保良认识,正是夏萱的那位搭档金探长,另一位保良未曾谋面,据介绍是涪水公安局的人,金探长和夏萱都称他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