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噩(第3/6页)

高纯急了,冲出屋子,打架的双方已被众人拉开,彼此还在互骂。高纯向围观的人高声叫道:“刚才谁进我屋子了!刚才谁拿我钱包了?”但,无人应答。

与北京这家小旅馆的嘈杂相比,金葵的夜晚静得令人窒息。她一层一层地踏着各家墙外的空调机壳向下攀爬,双手双肘渐渐出血,头发衣衫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一次失手坠落,都化解得极为侥幸,只有心跳在她的耳鼓轰鸣不息……

沉不住气的还是高纯,他找到旅馆柜台,向两个值夜班的营业员紧急求助。他尽管已经一贫如洗,但他着急的并不是钱款的损失:“钱无所谓,我钱包里也没多少钱了,你们能不能帮我去找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问问,钱他们可以拿走,只要把钱包里的那个手机卡还我就行,我的电话号码都在里边,这个卡我不能丢了!”

一个营业员说:“你怎么肯定是被这儿的人偷了?你再回去找找。”

高纯急得口齿不清:“我找了,我床上床下都翻遍了……”

另一个营业员说:“钱包你不随身带好,丢了找谁要去呀。谁要是真偷了你钱包再把手机卡还你,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高纯无话可接。

这个时辰,金葵终于接近了地面,当染血的双手从最后一个空调上松开,身体重重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她已精疲力竭。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或有短暂的昏迷。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猛然惊醒的那刻挣扎起身,她跌跌撞撞,拼尽体内最后的余力,跑出了她家那条笔直的街巷,向城市夜色迷蒙的一端,仓皇逃奔……

天将破晓。

高纯木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依然房门洞开,两个打架的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高纯看着自己狼藉不堪的床铺,除此已经一无所有。

太阳刚刚升起,陆子强照例早早地来到公司上班,路过公司门口的接待室时,竟意外地发现高纯已经等在里面。

陆子强左右看看,走进接待室,放下玻璃墙上的百叶帘,低声喝问:“你怎么来了?”

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太多热度,一家路边小铺的店门懒懒地打开,尚未梳洗的老板娘一个哈欠未及打完,就被门口瘫坐的年轻女孩吓了一跳。

正午时分,小铺子的老板娘端来了一碗热汤面,刚刚睡醒的金葵坐在桌边,脸上的气色已见好转。她感激地看一眼老板娘,慢慢地喝下了那碗汤面。

下午,老板娘领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坐下来对金葵问长问短,先问老家籍贯,又问父母双亲。金葵一一回答:老家就在云朗,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帮父亲当个助手……老板娘也在一边帮腔,说父母逼婚实在心狠,害得这孩子几十里地跑了出来。那中年男人也表示同情,同时表示他能找到顺路的车子,免费带金葵回云朗去。

“云朗?”金葵连连摇头,“我不回云朗,我不想回去!”

“那你要去哪里?”中年男人问道。

金葵说:“北京,我要去北京。”

中年男人问:“去北京,北京有你的亲人吗?”

金葵泪满眼窝,嘴唇抖了半天,才把声音吐了出来:“……有!”

晚上八点,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这家路边小店的门外。老板娘照顾金葵吃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热饭,然后送她走出店门。上车前金葵在老板娘膝前深深一拜,感激的话语一句难全:阿姨,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老板娘和店里的一个伙计将她扶起,不用不用,我也是离家在外的人,能帮你也是给我自己积德呀。正好我们一个伙计也要搭车去北京,多你一个人又不多费几个油钱。金葵千恩万谢,随着伙计上了车子。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开着这辆快散架的破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大路。

金葵上路的这个钟点,独木画坊的画家们也刚刚吃完晚餐,大家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上,热烈地讨论着即将成行的欧洲画展。

小侯主张:这次既然是国际画展,那画展的主题就应该有更多的国际语言,既然我们的主体观众是欧洲的知识分子和艺术青年,那就要更多地考虑到他们的意识和知识背景。而老酸则认为:正因为我们要征服的是欧洲观众,所以才更应该表现中国主题。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你搞欧洲人熟悉的东西能搞过欧洲人自己吗!对老酸的主张至少一半的画家都表示了不屑:现在时代变了,越是西方的就越是世界的,西方主流文化在东方越来越普及,东方民族文化在西方可是越来越边缘了。唯有周欣明确支持老酸:我觉得长城并不仅仅是东方的,长城既代表了东方,又是当仁不让的世界性主题。

谷子当然紧跟周欣,但他的处理方式却是西方的:我看,实在不行大家举手表决吧。同意以长城作为画展主题的举手,反正少数服从多数呗。小侯不服:艺术需要讨论。艺术争论不能用简单表决的办法解决。另一位小侯的支持者则采取了调和的态度:我不是反对去画长城,不过按照你们的计划,往返行程几千公里,费用问题姑且不论,就这体力你们行吗?我反正没问题,老刘你行吗?还有周欣,行吗女的?周欣说:你们行我就行。你们别考虑我。谷子好胜地鼓动:万里长城嘛,当然要万里长征了!光画北京八达岭,人家欧洲人早看过了,比我们都熟!

关于艺术的争论永远不可能结束,但天色已晚,杯空即散。谷子是和周欣同车走的,在他们的后面,一辆汽车无声无息地从暗中开出,车灯半亮,形同幽灵。

同样的深夜,破面包车碌碌颠簸,辗转周折,金葵坐在后座,望着窗外黑暗的旷野默默出神。小店的伙计和驾车的司机一直在前面哝哝低语,当车子穿过一片荒凉的丘陵时,金葵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当金葵在途中睡熟的那刻,城市的夜景依然缤纷,周欣和谷子也刚刚回到周欣的住处。在他们的身后,高纯透过车前玻璃,目睹了他们并肩进楼的背影。

直到进了周欣的客厅,谷子关于长城的话题还未结束。尽管画展的主题已被确定,但谷子作为长城之行的力主者之一,他的关注早已移向旅途。他迫不及待地给他的铁哥们儿阿兵打了电话,阿兵有辆旅行车的,能跑长途。可周欣却有点担心:“阿兵那人太野了吧,跟咱们这帮人太不一路。”

谷子笑道:“没事,阿兵这人特仗义。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要交真能两肋插刀的朋友,还真别找知识分子。”

周欣反问:“那你是什么,你不算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