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该闹革命了,一闹革命,你天天能吃上这个。”

严格又笑。

这天中午,严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了。工地正在吃中饭。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腻了,没去食堂,从外边买了一个盒饭,正蹲在他自个儿小院的台阶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说是院,离工棚三尺开外,靠一棵枣树,临时用废板子围成一个圆圈;房前,巴掌大一块地方。但你又不能说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烧鸡块,见严格来了,以为又来吃中饭,嘴里嚼着鸡说:

“等着,我让人给你打好饭去。”

但今天严格到工地来,既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是为了找一个人。找这个人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让他装扮另一个人。一番车轱辘话说完,任保良有些蒙:

“严总,你要演戏呀?”

严格:

“不是演戏,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着笑了:

“生活还用演,街上不都是?”

严格:

“一下没过好,可不得重演?”

接着一五一十,给任保良讲了这段没过好的生活的来龙去脉。严格遇事背别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这种人。原来,严格一直与当今一位走红的女歌星好,这歌星整天唱的,皆是歌颂祖国和母亲的歌。歌颂多了,祖国和母亲没恶心,她自个儿患了厌食症。其实患厌食症也是假的,祖国和母亲歌颂多了,唱者无心,听众和观众,对祖国、母亲和她,都一块儿恶心了;她也是借这种方式,转移一下视线;借这个转移,自个儿也变一下路子;祖国、母亲,也让她恶心了;换句话,纯粹为了炒作。这天严格去她家里看她,不是为了祖国和母亲,仅仅为了他们两个人。两人该办的事办了,严格走时,她戴一墨镜,把严格送到楼下。楼下有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有钉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红薯的,一派人间烟火。两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白薯的炉子前,买了一块烤白薯。正好一个小报记者在对面小铺吃杂碎汤,看到这歌星,大吃一惊,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别人拍到没啥,被记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占了半个版。照片有两张,一张是街头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种做生意的摊子;全景图片右上角,叠一张特写,烤白薯的炉子前,女歌星握着一块白薯,在往嘴里塞。图片下的标题是:厌食症也是炒作?这事登报没啥,说是炒作也没啥,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着炒反着炒一样;问题是,歌星肩右,露出一严格的人头。图片上的严格,条瘦,倒像得了厌食症。严格对上报并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挂在四环路的广告牌上;但报上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还有女歌星,问题就大了;虽然他把照片挂在四环路边,世上没几个人能认出严格;问题是,严格的老婆瞿莉认识严格,瞿莉早就怀疑严格外边有人,现在报上登了这个,怀疑不就照进现实了吗?瞿莉上个礼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飞机,就会看到这报纸。瞿莉的头发没做好,就能跟美发店吵翻,现在看严格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又上了报纸,怕是要拿刀子杀人。瞿莉还有一个习惯,动刀之前,爱搞追查;这个追查的过程,比杀人本身还可怕。照此推论,瞿莉看到报纸,便会去现场调查。为了蒙骗老婆,严格想把现场重新布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调查时,众人皆说严格和歌星不是一起来的,把必然说成偶然,把两个关系亲密的人,说成互不认识;说不定能将案子翻过来,躲过这一劫。街头现场有十几个摊位,烤红薯的,烤羊肉串的,钉皮鞋的,崩爆米花的……严格都交代好了;就一个卖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说话就哆嗦,怕他露馅,得找一个人替他;演他,还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来了。一番话说完,把严格累着了,任保良也听明白了。但任保良怀疑:

“她要是看不到这报纸呢?我们不白张罗了?”

严格:

“她看不到,别人也会告诉她;她身边,都是大胖子。”

大胖子没好人的理论,严格也对任保良说过,任保良能听懂。但他又感叹:

“多费劲呀,如是我,早跟她离了,一了百了。”

严格瞪了任保良一眼: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如能离,我早离了。”

又说:

“电视上,每天不都在演戏?一个人去视察,周围都得布置成假的,和对付我老婆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任保良明白了,这戏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头:

“可要说装假,你算找错了地方。工地几百号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真的还顾不住,来不及装假。”

严格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端详任保良:

“我看你就行。”

任保良跳了起来,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咋给你这印象?剥了皮,世上最老实的是我。”

这时话开始拐弯:

“严总,咱说点儿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该打了;材料费还好说,工人的工资,也半年没发了,老闹事。”

用手比画着:

“一个月不出,我的车胎,被扎过五回。”

任保良有一辆二手“桑塔纳”。严格止住他:

“我说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儿要钱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说什么,小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刘跃进进来了。进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那棵枣树下,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往枣树上搭。任保良和严格都吃了一惊。任保良喝道:

“刘跃进,你要干吗?”

刘跃进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干了半年,拿不着工钱,妻离子散,没法活了。”

原来,刘跃进刚送走韩胜利。这次韩胜利没白来,刘跃进从食堂菜金里,给他挤出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的窟窿,还待刘跃进到菜市场去补;虽说是菜金,其实这二百块钱,早被刘跃进从菜市场找补回来了,只是不想还债,才找出这么个说法。但韩胜利不同往常,临走时说,连本带利,剩下的三千四百块钱,只给两天时间;两天再不还,就动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目前刘跃进身上,倒是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点儿钱,以备不时之用,一般不敢动;身上少了五千块钱,刘跃进心里就不踏实。韩胜利走后,刘跃进正兀自犯愁,儿子刘鹏举又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学校的学费,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两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学校赶出来了。欠人钱,儿子又催钱,任保良欠他钱,三方挤对,刘跃进只好找任保良要账。儿子正好来了电话,也是个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头也紧,想让任保良还钱,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个月,安徽的老张,家里有事,辞工要走,任保良不给工钱;老张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围拢了几百人往上看。消防队来了,警察也来了。任保良在下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