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痴 昧(第2/4页)

你需要的那种痛快我当然懂得,那是被阳具征服的同时,也沉浸在自己拥有着相同伟硕阳具幻觉的一种同体同喜。

高一时在无人教室里发生的事,你应该没忘记吧?我因紧张得近乎昏厥而完全无法有任何余味可言。那时毫无真正性经验的我,曾如此痴昧地认定了,男人与男人之间,只要彼此有好感,就是爱情的萌芽。

这样的鬼打墙,在之后遇到更多让我动心的对象时还会一再地重演。男男之爱没有一见钟情,因为眼见不足为凭,除非是在三温暖这样的场所,才能毫不需羞耻或扭捏,单刀直入破题。反而越是希望交往的对象,彼此越是不敢直接表明,总要上了床才能确定,才能继续尝试,甚至,才会死心。上这么多床并非有无穷的精力需发泄,反而是为求得一个安稳的臂弯,才得要一干再干,或一再被干……

那个下午,在闷湿的三温暖里,一个过期的答案,终于挣脱了羞耻的层层包裹。甬道上,三四个鬼祟的人影如蟑螂摇动着触须般,试探起彼此肌肤的敏感地带。

中间的那扇门隔出了现实与幻想,我在门里,也在门外。

同性间的主动与被动既不是因为个性使然,也不是由高壮或瘦小的体型差异决定角色。不像男女之间总像隔山传情,同性间太清楚彼此相同的配备,对方的施或受与自己的性幻想,根本无法切割。肉体间因交感产生同感,才能进入快感。我甚至认为,这种同时以多种分身进行的性爱,是需要更高度进化发展后的脑细胞才能执行的任务,稍不留神,讯息便会陷入混乱,最后以败兴收场。

真相终于大白,我们皆不适任那个近乎虐待狂,让对方在如此持久的疼痛中迷乱喘吁的 1 号角色。

当时在门外的我,想象着你躺卧在那脏臭的床垫上,举起双腿任人狎亵钻凿的那个画面,一股既酥麻又让人惊骇的冷颤,便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我射出的那一摊精,滴在门外冰冷的塑胶地板上,当你完事步出时,会不会一个不留心曾经一脚踩个正着呢?

在日后已被一把火烧尽的大方,我看到了我们同类不同命的未来。

你的秘密,或许已随大方的化为灰烬,而一并被埋葬了。

我的秘密却仍如病毒在我血液中流窜,我越虚弱便越显示出它们的茁壮。

昙花一现就算一夜。但梦却太长,周而复始。

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然而他仍清楚记得那一刻他的愤怒与恐惧,还有观眼望向门内时,那个光影渐渐开始暧昧浮动的世界。

他是怎么走进了那扇门的?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然后就是火势在他眼前轰然茁壮,火舌舞动得像一棵在狂风里摇晃的大树,黑暗中卷起的热气扑盖着他的脸,梦就这么沸腾起来了……

那扇门。

如果没有走进那扇门的话。

走进那扇门的瞬间便知道,虽然酒吧里的对象位置与几天前勘看时相同,这已经是不同的时空了。

视线范围开始凝缩,像是在摄影镜头的镜面外圈涂上了厚厚的凡士林,出了焦点外的事物只剩溶溶的影绰晃动。而焦点内的光线也只相当于三十烛光的有心无力。视觉的昏黄带来了心理上的沉闷与缺氧,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分外清晰。

一开始还以为听觉也随着视觉开始退化,过了片刻之后才知道,他走进的这世界确实是无声的。

游魂一个个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依然是不开口,面容还是一样的苍白呆滞。只是坐着,像道具一样,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

而最让他惊讶的,莫过于当他缓缓——下意识地他让自己一切动作放缓,仿佛在他手中有一枝微光的蜡烛在烧,害怕它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而让他落入无尽的黑暗——缓缓缓缓将视线从吧台前移到了吧台后,看到的竟是 Andy 正在调酒。而且一面调酒,一面还对着毫无反应的吧台客人,表情生动地在自说自话。

他听不见 Andy 的声音,或者根本是被消音。

但是 Andy 仍然继续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心想这究竟是谁的梦?

是 Andy 的?还是他的?难道是他们出现在彼此的梦里?

他走向吧台,就像是已经熟悉此地的老客人,于不同年份不同剪裁的西装之间坐下,开始慢慢思索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认识这个世界,还有认识自己的方式,也许并不都是正确的,这是昨夜以前的他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然而大家也都接受了那些不正确的说法。阿龙怀疑,并非从来无人发现过那些说法有漏洞。就像他,无意间也钻过了某个缝隙,走进了那个以往从不曾被发现的空间。

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超商收银员,又能撼动得了任何事吗?他如何能对两位侦讯他的警察说,你们知道吗?我们一直以来相信教科书上所说的,梦是非物质的,现实是物质的,灵魂是非物质的,空间是物质的,其实都错了!

譬如,在我们梦里常常出现过一些面孔,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甚至连见过面的印象都没有。梦里的这些陌生人,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醒来之后的我们,从没有对这件事继续追问?

提早了半个小时抵达那坐落在信义计划区新开幕的国际饭店,腋下夹着昨晚包好的那一盒旧卡带,我先在门口观赏了一会儿饭店大厅里进出的人类,对于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因走进了此间时尚豪华的人间天堂而油然露出幸福微笑的画面,我只是平静地任他们在面前无关痛痒地招摇。

莫非,离人生下车的时刻越近,我的心胸也罕见地开始显得无与伦比地开阔?进而对这些人的虚矫收起了我批判的利矛,甚至还产生了难得的一点同理心?三十年前的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去了什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哪些人,这些事总在心里连成了反映自我价值的升降曲线。不能说那样的人生毫无价值,只是所有的派对都需要不停更换新鲜面孔。有一天他们也会像我此刻,站在派对的入口才意识到自己的穿着与表情都显得格格不入。每个曾经跑趴的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想当年,在唱片业欣欣向荣一片大好的年代,自己也曾经是走路有风的。但终于可以庆幸的是,这些都不再是我的烦恼了。

抱着纸盒走过饭店的大厅,感觉自己看起来像个鬼祟的恐怖分子,正准备伺机在这个资本主义的天堂留下一枚定时炸弹。

为什么要抱着这个累赘出门,已经想不起最初的动机为何。前一晚严重失眠,天亮后却又陷入一场场毫无连贯的乱梦。也许在某个梦里,这盒子里真的放置了一枚土制炸弹。这一刻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在体内装载了自动导航系统般横冲直撞,唯有我毫无方向感可言,下意识就将原本夹在腋下的纸盒改抱在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