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眼睛(第4/6页)

她以骨骼的微妙硬度再一次将我征服。

我的杀人计划一拖再拖。

一个早晨,我先一步醒来,她酣睡的神情仿佛一个五岁的女孩,那种纯洁令我干涸的右眼产生泪滴的预兆。那一滴眼泪如同从眼球中挤出一滴血,疼得我坐卧不宁。

我投入到搂外阴冷的空气中,奋力奔走,听到一声“煎饼油条”的叫卖。我说:“来根油条!”

油条混合着面粉和豆油的香气,令我突发奇想——不如索性同她生活在一起,又叫了声:“再来两根油条,一袋豆浆。”

滚烫的豆浆在手中颠簸,令人对夫妻生活产生向往。奔回住所时,我发现楼前有辆雪铁龙轿车,许多人围观,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不能阻止我给她送早点。但跑进楼门前,还是回身看了一眼。

便看见了骨感女子,几条大汉正要将她拉进轿车,她整个人躺在地上,挣扎着,嘴里发出委屈的尖叫。

我冲过去,听到声:“什么也别管啊!”就被一拳击在脖颈,摔倒在地。看着她被大汉们拎起了双手双脚,扔进车中,我大喊:“先别走!我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她在车窗后被人拧着胳膊,说:“多了,数不清了。”

车开走后,我缓了半天方能爬起,拾起地上的豆浆袋吸了一口,想:难道真有个鞋油厂长?

在图书馆中我查到全国有六百七十一家鞋油厂,看到制作鞋油的主要原料是动物骨骼,我已决定前去拼命,也许我的骨骼便要混进下一批鞋油中了。

一个乡镇鞋油厂大概有一百余人,杀这么多人,多好的刀也难免会扭曲变形,最终我选择了厚重的扳手钳,不久前还曾想用它砸碎她的头颅。

带着扳手钳,我并没有寻遍全国,而是依旧开着出租,没完没了地在上海循环,我是个懦弱的人。渐渐地,我对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野鸡怎会知道博尔赫斯”这一思考。

我又找了个陪车,一个只穿T恤,露出两臂腱子肉的女子,她说她受过跆拳道训练,能手劈木板,舌舔炭火,掌握三十一种撬锁技巧,擅长修理家用电器,原本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保镖,不料那些雇她保镖的富人们其实只是想调戏妇女。

她坚贞不屈,所以落魄如此,做了我的陪车。每当无聊时,她就会给我表演劈手,随着一声清脆的吼叫,一个路牌便会裂成两半,我管她叫“手倩”。有这么个武功高强的陪车,我一度又产生游历全国的想法。

可能不是鞋油厂长,骨感女子也许属于某个组织。我问手倩:“你对色情行业了解不?”她登时无声无息,过一会严肃地说:“你要干吗?”

我把骨感女子的故事说给她听,她哭得泣不成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太危险,你不要去,一切交给我。”说完打开车门,跳入一条黑暗的弄堂。

的确危险,手倩再没回来。

我反复回忆我对她讲的故事,这个故事能让她落泪,也许说明我对骨感女子还有些依恋。由于没及时替补上新的陪车,我出了事故,在右转弯时撞倒了一位正在潇洒指挥的交警。公司知道了我的眼疾,于是我就失掉了工作。

车队同事为我举行了告别晚宴,许多人都喝醉了,纷纷钩住我的脖子,说:“不是我出卖的你!”

退掉了租的房子,万般无奈地回到家里。

我的父母和当年一样,眼神敏锐,动作敏捷,只不过增加了染发的习惯。他俩拥有青春的外壳,皮肤上的油脂依旧年轻。

父亲是个能圆满处理一切生活问题的上海男人,无论做什么都精力过人。他说话总是由一个细弱的喉音开始,然后越说越快,直到振荡了整个房间,让人心烦意乱,而他达到了旁若无人的悠然境界。

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光越来越凶狠,这是上海女人的发展规律,不管在年轻时多么秀气。她一天洗二十次手,三十次脸,四十分钟健美操,和父亲连绵不断地说话,平均六十分钟含有一百二十个重音二百七十个高音。

我的家摆满和父母一样精巧的物品,都是日本电器,十几年前流行日货,而今的上海流行美货,而我的父母还固守日货,说明他俩毕竟老去,面对时尚开始鲁钝。

我的家还有七十年前的老上海古董,唱机、电话、海报一类,焦黄锈污,塞在床下。按照风水之说,床底下最好空空荡荡,而床下淤积的旧物,将我的未来辐射得毫不明朗。

时常怀念当出租车司机的时候。在杳无人迹的深夜,两个出租车相逢了,会彼此喊一声:“抽根烟?”将车停在路边,抽着烟倾听着都市的噪音,甚至会有心旷神怡的感觉。慢慢越来越多的出租车停下,由于统一的色彩,远远看去,深灰色的路面泛起一片巨大的艳红。

那种快活已一去不返。

母亲骄傲地告诉我,父亲早已停止了他多年前的艳遇。我的家已平安无事,整日待在其中,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家的藏书都是我小时候看的小人书,现今都已是绝版珍品,对此,父亲认为他当年对我的智力投资,已连本带利地回收。一个清晨,我拦住了出门上班的父亲,递给他一个纸条,说:“能给我再买本书吗?”

按照纸条上的书目,他买回一套《博尔赫斯文集》。

博尔赫斯——我终于看到了他。书的封面登着他青年时代的照片,和我一样的懦弱。书的扉页是粉红色,以白色影印出他老年的轮廓,他右眼失明后整张脸开始转变,转变了三十年,成了另一个模样。

我喜爱他老年的面容,也许那便是我三十年后的样子,一个智者,是人类但没有人类的表情。

对于自己的右眼,他没写过任何东西,也没有一篇失明者的小说,而对于妓女或是妓女般的女人,他有许多描述,手法雷同,不是“鲜亮的红发”就是“鲜亮的黑发”,这重复的贫乏词汇,也许对于他是津津乐道,他就喜欢女人的毛发。

我喜欢女人的什么地方?我喜欢她上衣圆领露出的锁骨,喜欢敲点她鼻梁的硬骨,她——我的骨感女子,不知她的身体现在何处……

我的右眼以前是模糊的光璇,而今已然是一片昏暗,也许不久便溃烂凹陷。当我尚且面部正常,不惹人注意的时候,母亲交给我一个任务——监视父亲。

作为一个闹过婚外恋的人,积累了多年经验,我的父亲具备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甚至还有令小女孩动情的力量。他可能的确离开了多年前的那个情人,却很难担保没什么新的举动。

随着他,我到了一所咖啡馆,一所理发店,最终进入了一所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