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2/11页)

皮埃尔本想冲他们的背影喊一句:干吗不去叫警察?可碧色寨车站自从中国军人接管后,铁路警察分局就撤销了,皮埃尔感到自己很无助。这种无助感其实在巴黎沦陷那天就开始有了,他们现在是没有祖国的弃儿。

直到皮埃尔浪迹天涯回到祖国的许多年后,他还回想得起这个乌鸦恬噪的寂寞黄昏,回想得起弗朗索瓦孤独的背影,在空空的站台随着两个彝族人越走越远,越远越模糊,越模糊越寒碜孤单。曾经在碧色寨车站风光十足的弗朗索瓦站长,就这样像一个在暮色苍茫中的空旷大舞台上寂然离去的主角,永远从西方人的视线中、从这条他服务了一生的铁路线上消失了。

“杀人是不思不虑发生的事情,拐人媳妇是机心谋求的结果。”

黑暗中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小卡洛斯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头仍然被一块黑布罩着,双手和双脚则被捆在一根木桩上。好像是这样。

想起来了,他天黑时回到碧色寨,他在铁路边被人打昏后劫持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长时间。

是一场噩梦吧?

那个声音又在说:“因此,在我们这里,杀死一个人,赔银子就是了。每条人命都有价的。而拐人家的媳妇,那就不是银子可以解决的事情啦。”

“你是谁?”小卡洛斯有气无力地问。

“翻墙越院,非奸即盗。你翻了谁家的墙,偷走了哪家的宝贝呢?”那个声音像一个狡猾阴险的法官,明明所有的证据他都掌握了,但他就是要人犯当堂招供。似乎这是每个审讯者最大的快乐。

“我没有。”小卡洛斯还是昏沉沉的,努力在捋清思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嘴还像犁头一样硬!给我揍他!”

小卡洛斯感到自己的脸、胸、腹被人像打沙袋一样狠狠地击打,嘴里满是咸咸的血,这倒让·清醒了,这不是在噩梦里,是在地狱里啊!

“请住手。是……是土司……先生吗?”小卡洛斯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他明白落在谁手里了,就不打算活了。

“先生,哼!”普田虎土司自己上前来,一把扯掉小卡洛斯头上的黑布,“你们这些把蜜抹在嘴巴边的洋老咪,认不认得这样一个道理,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地上的什么事情它都看得清楚。你以为隔山做坏事,人们就不知道?地保佑你三天,天保佑你三天,人间保佑你三天,三三九天后,必定要暴露。”

小卡洛斯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他似乎是在一间很黑的屋子里,周围有几个彝族汉子打着火把,普田虎土司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我很抱歉……”小卡洛斯有气无力地说。

“哈,你把人家的香火案都打翻了,还跑上去撒尿。这是畜生都不会干的事情!抱歉?你说得像蒲公英那样轻啊!就像你们洋老咪当年来修铁路,说是只要三尺宽的地,却让·们的牛羊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听到一句道歉的话哩。”

小卡洛斯努力让·己镇定下来,他已经不感到害怕了,既然已经落到了老虎嘴里,怕又有何用?

“土司先生,请听我说,我本来是想来找你好好谈一谈的。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谈什么?没有哪个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转回来给主人家谈判的。你再羞辱我,老爷我一刀砍下你的头。”

“请别用‘偷’这个词好吗?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

“哼,有教养的人会干非奸即盗的事情吗?我们彝族人的规矩是:你偷走人家的猪,砍一只手;牵走人家的牛,砍一只脚。错事做了三十件,要遭蛇咬,坏事做了一百二十件,要被雷轰。而偷人家的女人,砍头都算是轻的了。女人导致的事情大,野猫引起的山火旺。你知不知道,女人经常引起我们氏族之间的战争?”

土司抽出了腰间的刀,横在小卡洛斯的脖子前,他转动着刀把,阵阵寒光咄咄逼人。但与刀锋的锐利相比,普田虎土司的眼光却在犹豫。

小卡洛斯透过刀锋敏锐地捕捉到了普田虎土司的怯弱,他在中国生活几十年了,深知作为一个洋人拥有的尊贵和优越,洋人不是那么好杀的。摇曳的火光中土司显得失落而憔悴,脸色像被霜打过的枯叶一般,深刻的皱纹被恼怒的肌肉挤压得横七竖八、左右跳动。这个当年战败过八角楼的珍妮弗小姐的野蛮人,现在也老了,不得不用他那些土族人的原始法律来吓唬人了。他在这个地方拥有国王一样的权力,但他却没有守住自己的女人,更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这就像一个常胜将军,却打输了最后一场战争。因此他才显得苍老、愤怒、孤独。

“尊敬的土司先生,你可以砍下我的头,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是为我的爱情而死。我只是请求你怜悯你的妻子,她有权力得到爱情。请不要迁怒于她,把所有的惩罚都加在我的身上吧。”

普田虎土司冷笑道:“嘿嘿,你小看我们彝族人了。我们男人们之间,可以为女人杀得血流成河,但女人的头发我们都不会动一根的。”

小卡洛斯看到了一丝希望,“嗯,你们倒是知道荣誉的野蛮人。我很佩服你们的高尚。尊敬的土司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这样有伤一个男人尊严和名誉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洋人身上,要么你们自行商议离婚,受到伤害的一方得到相应的赔偿,要么我们去找法官解决。”

“哈,老爷我就是这里的法官,彝家人夫妻争吵,邻里纠纷,土地分割,老爷我想怎么判案就怎么判案。”

“土司先生,我相信你的公正。可是,这是涉及到你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做到公正判案呢?在我们那里,这种情况下法官是要回避的。你即便判我被砍头,你会由此而感到骄傲吗?像这样捆住我的手脚砍杀我,是懦夫才做的事情。”

普田虎土司愣了一下,他的软处被小卡洛斯击中了,就像他拥有无上权力的骄傲被人踩在了脚下。他不自信地嘀咕道:“可是,可是谁都看出来了,你偷走了我的女人,你羞辱了一个土司的脸。”

小卡洛斯就像帮人出点子解惑一样,殷勤地说:“土司先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为你找回尊严和骄傲,那就是我们决斗。”

“决斗?”

“是的,决斗。我们一对一争胜负,就像你们彝族人过火把节时摔跤一样。你靠自己的勇气与力量打败了我,你才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面子和荣誉。”

普田虎土司逼近的刀锋离小卡洛斯远了,他定定地瞪着眼看小卡洛斯,似乎在想,以他现在的老迈之躯,能否杀死这个身板还硬朗的洋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舞刀弄枪了,他在女人身上已经消耗尽了男人的大部分元气。火车开通以后,他连马都很少骑了。一条汉子马背上的雄风、疆场上的厮杀、面对仇家的血性,这些年都被财富、女人、以及舒适的生活浸蚀消弭得恍如昨日之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