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2/9页)

“太阳走的路。”毕摩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说。

“太阳在天上。它的路倒是好走。”

“你得紧跟太阳的步子,才可以走出这片森林。”

“当然了,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谁落到了太阳的后面,谁就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大卡洛斯气喘吁吁地说。他发现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像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毕摩了。“可是,可是我们是走在蟒蛇走的路上吗?我们会遇到那个能把人一口吞掉的大家伙吗?”他不能不想起修铁路时那个倒霉的美国人汤姆。

“不是走在蟒蛇的路上,而是走在蟒蛇的季节里。”毕摩说。

“蟒蛇的季节?”大卡洛斯嘀咕道,“真不明白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个该死的季节的。”

“我们的季节,上应天上的太阳,下合地上的动物,万事万物和谐,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像你们的火车一样准时。它从来就不是可诅咒的,到了山头上你就明白了。”

他们终于爬上了一座海拔约三千多米的高山,那时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一根竹竿那么高的距离。大卡洛斯用望远镜可以看到远方的铁路像一条弯弯绕绕的肠子,在山峦叠嶂中盘绕,此刻连他也不能不感叹:这险峻壮观的高原,当年是如何把铁路修进来的?

他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带他来爬这样高的大山。毕摩只是按照他提供的那张藏宝图的局部说明,带他走“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毕摩说,我们走到那里,就会看见了。至于会“看见”什么,毕摩没有说明。用他神秘莫测的沉默让·卡洛斯不得不相信,他会有所发现。

山顶上面朝东方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平地,毕摩去到山坡下砍来一抱竹竿,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了,等明天的太阳给我们另外的说法。”

“什么,住一晚?”大卡洛斯有些为难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你出来时又没有告诉我会在野外露宿。”

“有了火种,哪里不可以住?”毕摩不当回事地说。

“可是,毕摩,我们有麻烦了,我带来的火柴刚才被那场大雨淋湿啦。”太阳下山后,大卡洛斯明显感到山风冷硬起来。

“嘿嘿,你们洋人可以用火来开动火车,却不晓得在这荒天野外咋个用火烤熟一块土豆。”毕摩从怀里又掏出了两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火镰石,找了一个背风的凹地,拢了一小堆树叶和枯枝,用火镰石相互“嚓嚓嚓”划了几下,几颗火星飞落下来,树叶堆上冒出一缕青烟。

大卡洛斯笑了,“你可真是一个聪明非凡的毕摩。”他由衷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被你们当笑话看的人。”火燃烧起来了,映照出毕摩一张落寞、孤独的脸。

“亲爱的毕摩,在对你有充分的了解后,我对你充满敬畏,就像敬重我们教堂里的神父。”大卡洛斯相信,这是自己的真话。过去他不进教堂,也看不起神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中需要敬畏的东西愈来愈多了。

毕摩并不为这话感到高兴,面无表情地从背箩里抓出几个土豆丢进火堆里。大卡洛斯想起自己的行囊里还有一块干牛肉,本来是给自己的牧羊犬准备的,现在他的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上去啦,他也把干牛肉拿出来,切下一块,递给毕摩。

两人吃过简单的晚餐,在火堆边和衣而眠。头顶的星星硕大而清晰,仿佛伸手可摘。大卡洛斯过去经常出来打猎,但那有些像英国王室成员的狩猎,奢华而喧嚣。每次在野外狩猎都有仆人给他搭帐篷,为他喂马牵狗,为他背来舒适暖和的睡袋、靠椅、香槟、杜松子酒。他还想起有一次带露易丝医生和玛丽护士以及弗朗索瓦等一干人出来打猎,以至于惊动了当地的官员,因为他们说附近有土匪,担心这些尊贵的洋人出意外,竟派了一个班的武装士兵来保护。那与其说是一次狩猎,不如说是洋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惬意而耀武扬威的巡游,不要说猎物早躲得远远的了,就是沿途的老百姓,都受到不小的惊吓。

临睡前,大卡洛斯问:“亲爱的毕摩,我还想请问一下,刚才你说明早的太阳又有另外一种‘说法,’那么,它会告诉你什么呢?”

“太阳出来了,树上的鸟儿叫了,说法就会有了么。”毕摩还是那种绝不轻易透露答案的神秘口吻,就像睡梦中的呓语,不着边际。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用升起,毕摩将找来的十根竹竿在那块面对东方的平地上摆放成一个奇怪的图形。大卡洛斯也爬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毕摩独自忙乎。他忽然在清晨凛冽的空气和毕摩的肃穆中感到了某种庄严,他推测,或许毕摩在借助初升的太阳测绘某个方位。是那个藏宝洞的方向吗?

初升的太阳让·竿在地上透射出长长的影子。毕摩微闭双眼,嘴巴时而蠕动几下,既像诵经,又像一个哲学家在穹苍下、大地上思索人类的某个还没有答案的终极问题。有时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爬在地上测量竹竿影子的长度和南方地平线形成夹角的角度,然后,用一根竹笔在地上写写画画,仿佛他此刻不是一个擅长驱魔赶鬼的彝族巫师,而是一个具备了现代科学知识的铁路公司的测绘人员。

随着太阳日渐升高,这些影子也像一条条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蛇一般,在地上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最后它们令人惊异地交汇在一个点上。大卡洛斯也被这神秘的氛围震慑了,大气不敢出地静候在一边,连他的牧羊犬都乖乖地爬在地上,瞪着迷惘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

“我的推算没有错,再过五天就该杀黄牛祭天,给太阳神过节了。”毕摩从地上爬起来,像终于解开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一样,脸上充满轻松和喜悦。

“太阳神的节日?”大卡洛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个老家伙带着自己跑了这么远的山路,就是为了推算一个节日?

“嗯,你看。”毕摩指着竹竿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说,“太阳走的路告诉我,它已经从南端快走到北端,阳年就要到了,大地上的万物该拔节长骨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杀黄牛感谢从南边回来的太阳神。洋老咪,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张太阳走的路线图啊?”毕摩独鲁拿出那张大卡洛斯临摹给他的藏宝图的局部图案说。

“尊敬的毕摩,我从哪里找到的这张图并不重要,”大卡洛斯尽量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和失望,“重要的是,它还告诉了我们些什么?”

“历法。”毕摩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太阳历法,它还没有被你们的火车开进开出的时间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