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4/7页)

诊所里的露易丝医生开初还以为小卡洛斯带进来了一个女鬼呢。当然她也知道秦忆娥是碧色寨的中国人中的贵妇人,不过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人的身子会如此虚弱不堪。她让·忆娥先做一个全身的体检,小卡洛斯恭敬地等候在外面。秦忆娥在脱她的风衣时,一时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小卡洛斯伸过手去:“交给我好了。”

女人们进了检查室后,小卡洛斯捧着那件带有秦忆娥余温的风衣,心里竟然有些不能自持,忍不住拿到鼻子前嗅了半天。那是一件香奈儿的银灰色最新款式风衣,用料考究、做工仔细。忽然有件东西从风衣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拣起来一看,原来是东方女人用来挽头发的簪子,用翡翠做成的,约莫有二十公分长,尾部粗大,雕琢成一朵鲜花的样式,而尖端部分非常尖锐。遗憾的是,刚才掉在地上时,把尖头磕破了一点。

小卡洛斯心里抽动了一下,该如何向主人解释呢?才第一次见面,就损坏了人家的一件随身物,说不定还是那个漂亮女人的宝贝哩。他知道东方女人喜欢披金佩玉,既代表了她们的财富和尊贵,又象征着她们像玉一样纯洁、干净。小卡洛斯在外面一筹莫展。

露易丝医生给病人体检后发现,这个衣着时尚、娇贵弱小的土司夫人,下体的炎症相当严重,还散发出阵阵的臭味,就像有时来她的诊所看病的那些八角楼的妓女。

露易丝医生皱起的眉头,让·忆娥也羞愧难当,她期期艾艾地说:“医生,我……我前段时间,小产了。”

“你说什么?”露易丝医生问。

“就是……就是,流产了。”

“噢,我很遗憾。那你怎么会不注意卫生呢?”

“我……我……”

“还在过性生活?”露易丝医生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秦忆娥咬紧嘴唇,满面羞红,眼泪却下来了。

“你们是有身份的贵族,应该知道生命的尊严。”露易丝医生用西方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东方病人。

“什么狗屁贵族?畜生!”秦忆娥忽然骂出来了。她很想告诉这位洋人医生,你身边要是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老虎,你还跟他谈什么生命的尊严?

露易丝医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说:“你必须打针消炎,并且在一个月之内,和你的丈夫保持距离。明白吗?不然你的命都保不住了。”

秦忆娥点点头,但心里想的是,她将如何在一个月之内抗拒一头扑到身上来的老虎。

在外面的注射室,秦忆娥发现那个绅士还没有走,露易丝医生在配制药水,秦忆娥感到很难堪,仿佛这个绅士也知道了自己得的什么病。但是小卡洛斯安慰她道:“没有关系的,请相信我们的露易丝医生,她的医术可比你们装神弄鬼的毕摩高明多了。我可不认为一个人生了病,跟什么魔鬼有关。”

秦忆娥忽然发现,这个绅士汉话流利,口音里甚至还带有一些本地汉彝混杂的腔调,这连很多来碧色寨讨生活的汉人都做不到。

因此秦忆娥没话找话地问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洋人,“你……你会说他们的话?”

“他们?”小卡洛斯适当地一俯身问,就像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的口音像那些彝族蛮子的话。”秦忆娥撅起了可爱的小嘴唇。

“哈哈,你也是一个彝族蛮子的夫人呢。”小卡洛斯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幽默,但他不知道这正戳到秦忆娥的痛处了,美人儿顿时就拉下了脸。

“不看了,我们走。”她对梅子说。

“哎,夫人,我还没有给您打针呢。”露易丝医生一脸严肃地说,“在我这里,谁都得听我的,不管她是个土司夫人还是总统阁下。想保命的话,你至少得打一个月的针水。躺下。”

“夫人,听露易丝医生的没错,这对您有好处。”小卡洛斯用他那招牌式的绅士风度微笑着说,“如果刚才我有所冒犯,我敬请您的原谅。”

“卡洛斯先生,请不要打搅我的病人。”露易丝医生说,眼光里不无鄙夷,好像把小卡洛斯的内心看透了一般。

“好的,我这就走。”小卡洛斯知趣地说,“夫人,祝早日康复。如果您允许的话,改日我将到您府上拜望。这是我的名片。”

小拉罗斯转身走了,秦忆娥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然后她看看手里的名片,问露易丝医生:“他就是叫卡洛斯的,那个歌胪士洋行的经理吗?他是哥哥还是兄弟?”

露易丝医生回答说:“是兄弟。不过,这两兄弟都是找不到爱情方向的愚蠢家伙。夫人,你可要小心。”

从那一天开始,小卡洛斯就像露易丝医生说的那样,开始找不到爱情的方向了。他像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茶饭不思,像一个忧郁诗人那样沉郁徘徊。他在八角楼的酒吧里期待能与秦忆娥碰面,在铁路边的小道上盼望着一次邂逅,在站台上熙攘的人群里寻找那靓丽的倩影。他早已经在脑海里幻想了许多和秦忆娥在歌胪士酒楼、在八角房舞厅、在网球场、在春天开满野花的山岗、在夏天繁星灿烂的夜晚,相会长谈、把酒言欢、翩翩起舞、缱绻缠绵。

他在辗转反侧的痛苦煎熬中才恍然大悟,一个淑女怎么会轻易到八角楼的酒吧里来?这个病中的东方女神除了会去露易丝医生的诊所,又怎么会独自到铁路东边欧洲人的地盘上来散步?她也不会出远门,凭什么会到拥挤的旅客和充斥着苦力汗臭味的站台上去呢?他犯了一个热恋中的人犯的常识性错误——以自己的幻想,判断别人的行踪。可是,主啊,我真的爱上这个东方女人了么?他问。

那天在铁路诊所遭到露易丝医生的白眼后,他慌忙逃出诊所,回来后才发现那把翡翠簪子没有来得及还给秦忆娥。现在这玉簪成了他手里日夜把玩的“信物”了——尽管它还不是秦忆娥亲手送给他的,但小卡洛斯把这看成是上帝的安排,让·的思念有了寄托。他甚至在玉簪上嗅出了女人的发香,那是何等神秘幽远、令人心襟摇荡的香味啊!

当然,他每天都在窗户前看到秦忆娥在女仆的陪伴下去露易丝医生的诊所,但他不敢再次面对露易丝医生鄙夷的眼光。不仅卡洛斯兄弟对露易丝医生敬畏有加,碧色寨的欧洲人都对这个似乎打定注意终身不嫁的女子充满尊重。她的爱都给了病人和穷人——不论是欧洲人,还是中国人,她才是碧色寨真正的圣女,纯洁的基督徒。小卡洛斯还没有勇气向露易丝医生坦承:是的,我爱上这个东方女人了。

他曾经下了一万次决心,去普田虎土司的衙署拜访,但他怕在别人的丈夫面前,掩饰不了自己的张惶,他还做不到像他的兄长大卡洛斯那样,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也能把一段谎话编织得像天边美丽的彩虹。大卡洛斯夺人性命时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而要小卡洛斯来一段浪漫勇敢的偷情,最好不要让·和人家的丈夫一起喝茶。这里不是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