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者的陈映真 试论康雄的三个形象(第3/4页)

陈映真很快写到了康雄的葬礼,小说里写到,这个葬礼“是世上最寂寞的一个”。接着他又回到了姐姐的婚礼上来。姐姐婚礼的进行和康雄殉道者形象的描述是同时出现的。在这里姐姐和康雄之间相互限制的结构变得非常明显。康雄的葬礼让她感到卑屈,热闹的婚礼又补偿了这种感觉,这些感受都推动着她去理解已经死去的康雄。而康雄的死也反过来推动她来感受正在进行的婚礼。所以她在婚礼上看来看去,她看到了五彩的画,上流社会的人们,也看见了“那个挂在木头上的基督”。接着她马上想到了康雄“入殓的一刻”。在这里,康雄和基督的形象是重叠在一起的。小说进行到这里,第一次借着姐姐的回忆,正面描写了康雄的样子。康雄长什么样子在小说里一直是封闭的。姐姐似乎一直在回避回忆康雄的音容。而在她的婚礼上,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她没有办法克制,康雄的样子一下就涌现了出来,“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抚着胸,把头舒适地搁在大枕头上。面色苍白,但安详得可爱。”

这是一个殉道者最后的样子。在这里康雄的葬礼和姐姐的婚礼重叠在一起,并且产生了尖锐的对立。一边是上流社会的彬彬有礼,一边是青年在底层的挣扎毁灭;一边是把宗教当作是有闲者的高级娱乐,一边是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的受难;一边是鲜花、掌声、井然有序的生活,一边是流浪、疯狂、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边是美满的婚姻,一边是寂寞的葬礼。到底谁是真的?康雄以他的死揭穿了上流社会的谎言。康雄的死,是为了他自己。而他的死里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他无法实现这个世界,因而无法赦免自己。所以也可以说康雄的死包含了这所有的人。在对康雄的回忆里,姐姐有一种特别的心疼。而作为殉道者的康雄,却不再有这样的人间的情感。最后他一个人背上了心灵的十字架,独自面对苦难,独自面对善恶。他的死也使他有了一种基督般的谦卑和光辉。因而在姐姐的幻觉里,仿佛是他被钉上了十字架。姐姐说自己不敢抬头看那十字架上的男体,“因为对于我,两个瘦削而未成熟的胴体在某一个意识上是混一的。”这是康雄最后的形象。

陈式文学

《我的弟弟康雄》是陈映真第二篇小说,也是他早期小说的一个代表。这个时期的陈映真,处于无法行动的困境中。这是作为左翼的陈映真的悲哀。而也正是因为行动的不可能,他作为文学者的一面也才最大可能地展现了出来。他写下了他的追求、梦想、挣扎、痛苦和悲哀。他写下了康雄。

陈映真在《试论陈映真》中对康雄有一个评价,说这是市镇小知识分子在没有革命条件中的幻灭。这是他1975年的自省,距离他写下这篇小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中间还隔着一个他在狱里和50年代被镇压的左翼人士相遇的经验。所以我把这看作是一个有明确阶级意识的陈映真对他笔下人物的剖析。1975年的陈映真已经不是写下康雄的陈映真了。写下康雄的陈映真被保存在对康雄的书写中。这是我为什么避开陈映真的自述和评论,选择以文学分析的方式进入他早期的小说。我想看看他以文学的方式说了一些什么。

陈映真在大陆被长期看作是一个台湾的左翼作家。一种看法是他继承了鲁迅传统,一种看法是他贴着台湾的历史脉络,成为了第三世界的资源。这些分析大多从陈映真的思想和左翼这个面向出发来把握他。而我的看法是,陈映真的小说里,还有许多没有被他的自述和既有的评论所捕获的东西。这些东西微妙地在陈映真的小说里流动。它们表现了陈映真对小说这种文体贡献了什么,也呈现了陈映真借着小说这种文体述说了什么。这些东西里面有一个经过阅读而不断重生的陈映真。

陈映真和他所身处的世界之间,有一个中介,这就是文学。而无论我们把陈映真作为海峡两岸相互了解的中介,还是第三世界的左翼资源,都需要进入到他的文学世界里。这是我为什么以康雄为对象,试图进入陈映真文学世界的原因。康雄这几个形象的转变,都难以用一个单一的维度去理解。康雄的情欲、左翼理想、虚无、信仰奇怪地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些东西,同样也是陈映真一直抒写下去的母题。我觉得陈映真迫不及待地,把他早期在压抑状态下的内在体验,外化成了康雄的三个形象。康雄因而成为了一个复杂的形象。这是作为文学者的陈映真的魅力。他通过这样的形象,提供的不是答案,不是革命的可能性,而是一种存在的困境。这种困境可以在时间中被不断问题化。关于左翼、信仰、它们之间的关系、左翼的感情等等,我想这是陈映真以文学,而不是思想,所展现出来的东西。

在这存在的困境之上,陈映真还提供了一种东西。我想这是一种可以称作希望的东西。陈映真不仅在叙述人的被压迫和在时代变动中的命运,不仅是在现实层面上来叙述这些事情,还试图穿透这些事情,在理想的层面上提供一个更高的东西。这个东西把陈映真稳定住了。这个超越现实的希望是什么呢?是社会主义吗?是基督信仰吗?是来自文学和艺术的感悟吗?我觉得都有一点,又似乎不全是。这些东西在陈映真的文学里相互作用。陈映真有段自述是这样的:“文学的根本性质,我觉得,是人与生活的改造、建设这样一种功能,我非常希望我的作品能给以失望的人以希望,让遭到羞辱的人捡回尊严,使被压抑者得到解放,使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人有勇气用自己的力量再站起来,和恋爱快乐的人一同快乐,给受挫折、受辱、受伤的人以力量,那样的文学才有意义。”

文学在陈映真这里可以被看作一个指向彼岸世界的一个路标。这是陈映真的小说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把他和大部分小说家区分开来,就是他提供了一种希望,让读者可以借此想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有这种希望作为批判现实的底子,他在批判中才会流露出那么多的同情,并进入不同主体的内心,写出他们各自的伤感和无奈来。他在文学里不仅叙述了我们已经拥有的现实世界,还眺望了一个我们可能拥有的彼岸世界。

2011年8月

小记:

这是一篇在台湾发表的会议论文。两岸的隔膜,是历史性的。而这隔膜之深,远不是简单的历史分析可以解决的。文学在这个层面上因而变得重要。文学在根本上是要面对人的感情和生活,面对一些共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