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4页)

刚到医院,我就听到王欣颖一片撕心裂肺地悲哭和他父亲的“呜呜”声。我想,肯定是老师告诉他们实情了。

刚才晴朗的校园像一个黑色的大锅罩得人透不出气来。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我现在却突然从中午的镇静和麻木中醒过来了,只有无限的悲痛。整个下午,我一边帮班主任收拾他的遗物:一床洁新的红色被面的被子,一把刀子。

“带走吧!”刘方署低低啜泣着。

“老师,这些呢?”还有一些粉红色的学校食堂发的饭票,我问。“也带走吧!”刘方署说。

我突然想起,还欠他12斤粮票!

遗物整理完了,我躲在教室一角伤心地哭着。从抢救到这,我才开始能够哭出来。

离高考还有14天了。晚上,我躺在双层床上,一闭眼,就是白天发生的一切。上床是原来徐世水的床位,一睁眼,床上好像还躺着徐世水。再闭眼,仍是他死后的那模样!抱着去停尸房的模样!即使到现在,刻在我记忆里的还是他死时那暗灰色的脸。记忆这把刻刀,经历了多少年了,仍然这么锋利,驱之不走,挥之不去。他死去的模样,太深刻了!这寂静的夜,这无边的夜,像一口黑黑的棺材,沉重地笼罩在我头上,使我由悲痛转向了恐惧。

有些东西,无论骨子里流过多少血,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有些东西,却让你刻骨铭心。

“喔喔喔——”天亮了,附近村庄里的鸡在悠扬地宣布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我却在恐怖中度过了无眠一夜。

“老师,我回去呆几天,在这里害怕。”我向班主任刘方署请假。

我对那年的考学已没有任何指望了,随他去吧!采菊东篱下,悠见降媚山。我只是在家里帮助父亲浇浇菜园,侍弄庄稼,在我可爱的使狗河边散散步,排遣心中无际的压抑。在老槐树下呆呆地瞅着蚂蚁上树,没心再看下书去。随他去吧,也许是命运折腾我,我没有考大学的命!随他去吧,我注定要过这黄土地的生活了!

“什么他娘的蚂蚁上树,什么他娘的节柳鬼蜕皮,什么他娘的蜘蛛结网。”他们对我的激励已毫无意义,我对高考彻底失去了信心。对着斜阳夕照,我愤懑地撕扯着长乱的头发,像撕扯着门前的乱草。

7月7日、8日、9日,高考这三天,什么黑色的七月,我都麻木了,碰到我同学石玉律,他说紧张的头疼,我说我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沉着地参加了那次高考。因为我不抱任何指望了,也就不存在头疼和紧张了。

故乡给了我心情最美好的排遣。村西面爷爷分家时一直留下的那块上好的水地,让父亲改造成了自留园。夏天,正是花菜姹紫嫣红竞相争艳的时候,细长的黄瓜顶着粉粉的黄色的花朵,全身布满了粉青的小油刺;嫩绿的小油菜,青翠欲滴;泛着紫光的长长的茄子如修长的少女羞涩摇曳;阔叶的大白菜,滚满着晶莹的泪珠,如江上一梨春雨;火红的辣椒一串串,激发着我低调郁闷的心情。大自然总是不解人间愁,她永远是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人间。我徜徉在菜园中,暂时忘却刚刚发生的痛苦,让恬静的生活洗涤心中的疲惫和烦恼。要是今年再考不上大学,我再也不复读了,我不会像有的学生为了考取一个好的大学,连着复读三年,却年年分数相差2分,最后在他高中生活的第七年还是不得已郁郁去了他第一年考取的那所师范学校。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会淡泊甜美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领略着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那种闲适田园的风光,感受着佐藤春夫《田园夏郁》那种幽雅的情趣,以了此一生。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竟然在我们班考了第一!竟然比我第一年高考多出100多分!我的数学原来那么差,120分的题,我竟然得了116分,竟然差点满分!我惊愕了!我甚至都怀疑阅卷有问题。

那一年,我顺利地被山东医科大学录取。

大约到了阴历六月底,我也忘了听谁说的,王欣颖生了个男孩。孩子一生下来就由徐世水母亲抱回家了,而王欣颖则回到了他娘家。再以后,听说王欣颖改嫁。

以后,我不知动了多少次念头想去看看那孩子,可一想到人家母亲见了我活生生的,自己的儿子远在黄泉,心情可想而知,还是不见为好。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故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悲痛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