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市(第2/4页)

送走了外婆和舅舅,我问妈妈,是否真的像外婆所说的那样,她还要改嫁?妈妈轻声说:“现在不考虑这个事情,你爸爸刚刚过世,问这些不太礼貌。”

“那你能答应大伯吗?”

妈妈陡然间愤怒了起来,她说:“为什么要听他的?他跟我们家没有关系!”

我不说话了,心里开始惶恐,妈妈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也不想再找个爸爸?”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是你想找个老公,不是我想找个爸爸。”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惊呆了,有那么一阵,她的眼神定在了那里,我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显得局促不安。我感觉自己闯了祸,偷偷地跑开了。

入秋的时候,外婆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在跟妈妈交待一些事情,每次都神神秘秘。我有一次听到了她说的一句话,她说岁月不饶人,女人没几年就老了。发现我在偷听,她说话的声音迅速小下去,两个人把嗓门压到了最低,我从她们说话的语速里可以看出来,两个人争论有点激烈。

妈妈回娘家的次数也变多了,爸爸在的时候,她大概一年回两趟,一趟在中秋节,一趟在春节。外婆家其实不远,骑自行车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妈妈回去总趁着我上学的时候,吃完午饭出门,傍晚就回来,我猜测她相亲去了。有好几次,我一直在门槛上坐到天黑,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然后心急火燎地烧晚饭,从菜的味道里我能感觉出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常常忘了放盐。

终于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她带回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拎着一只公文包,我猜他可能是跑采购的。他穿着一件白衬衣,为了掩盖他发福的身体,白衬衣没有塞到裤子里,那件衣服估计他睡觉的时候也穿,后背上有一条熨不平的褶皱。他有一头黑得很浓密的头发,在头发的映衬下,脸色白里透红,却又臃肿不堪。

爸爸没了以后,对家里来的每一个男人我都很警惕,他看见我,冲我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问我妈妈:“这是阿华吧?这么高了!”说着他想来摸我的头,我避到了一旁。

我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我不认识你!”

妈妈开始呵斥我,说我不懂礼貌。为了掩盖做贼心虚,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几个橘子,塞到了我手里,我拿着橘子,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放到了桌子上。这个过程,妈妈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我不敢抬起头来跟她对视。显然我没有把橘子收下,让她有些伤心。

妈妈忧愁地看着我,跟那个男人说,“怎么把他养大?他还这么小!”妈妈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的表情好像很厌恶我,这让我很难受。

“总会有办法的,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们母子。”他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抖了一下。

我听着那句话,觉得有些恶心,冲长板凳的腿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妈妈想打我,却被他拦住了,他笑得很尴尬,说:“小孩子嘛,总有淘气的时候。”

我随即顶了他一句:“谁是小孩!”显然我的反应让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被一个小孩顶撞,他又感到脸上有点挂不住,却又不能真生气,他站在窗户前,装作看窗外的风景,那模样滑稽极了。这时候,妈妈到处找竹条,她准备狠狠地收拾我。我看到那个男人也没有要劝架的意思,过了一阵,他失望地叹了声气,然后跟我妈妈说:“我走了。”

妈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身上,她连声道歉,说我都是她宠坏的,让他喝口茶再走。

那个男人已经把公文包拎在了手上,他说下次吧。说话的时候眼眶红通通的,仿佛快哭了。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他走路有点松松垮垮,简直难看极了。

他肯定有一个白乎乎、软绵绵的肚子。我咬牙切齿地想着。

妈妈回到屋子里,我抓起桌上的几个橘子,把它扔出了门外,妈妈飞扑上去,捡了回来,她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涨红了脸说:“不稀罕,他喜欢你。”

妈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她的脸火烧火燎了起来,默默地把橘子捧进了里屋。我在外面待了一阵,进去的时候发现妈妈正在剥他送来的橘子。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你有点骨气好不好?”妈妈竟然轻易地被我说哭了。

这个男人前后进三七市不过一刻钟时间,但三七市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笑嘻嘻地问我:“你妈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啦?”我冲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仍旧很开心,继续问我:“他是干什么的呀?”我攥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一个小孩的拳头太小了,他们谁都不放在眼里。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他要哭了。”我真的就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忍也忍不住。

我大伯出来了,之前取笑我的人眨眼间全散了,有几个还留在附近,装作跟自己无关的样子。大伯问我:“有人来过了?”我点点头。

“让你喊爸爸了吗?”我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你把他赶走了?”我又点点头。

“做得好!”大伯搂了我一下,然后说,“记住!你爸爸只有一个,他已经死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泪水糊住了整个眼眶,一个水汪汪的世界。

之后,穿白衬衣的那个人大概知道了难度,再也没有来过。那段时间,妈妈特别容易哭,比如给我纳鞋底的时候,针扎到指头,她也会哭。我知道那是一种脆弱的心理,只要有这种心理,她早晚还得再给我找一个“爸爸”。

外婆又过来催她,意思是趁着我年纪小,赶紧找一个,不然等我长大了,这事情就不好办了。妈妈看着我,她感到了为难,她觉得如果她改嫁了,而弄得我们母子不和,这有些得不偿失。

晚上,妈妈吃完饭后,没有立刻收拾碗筷,她跟我说,有事情要跟我谈谈。一下子那么严肃,让我有些意外,虽然我已经猜到了她还是找对象的那点事。

她说:“你爸爸在的时候,妈妈不工作,这日子也过惯了,现在他没了,再这样下去,家里生活成困难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吃得差点没关系,我能忍受。”

“如果妈妈再嫁人,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妈妈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她大概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了,我能感受到它从妈妈嘴里说出来有一股力量。妈妈语气转而软了下来,她说,“当然他首先得对你好,能让你接受,你看不上眼,妈妈也不要!”

妈妈的话听起来像在讨好我,有一股央求的味道,我准备好回击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妈妈继续说:“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你应该早一点考虑起来,你需要什么样的人做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