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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家里头又有几个近人情的人?”觉民愤慨地说:“五婶也是自作自受。她当初只要待四妹好一点,又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后一步,是不会觉悟的。但是到了最后一步,又太晚了。”

“二哥,你忘记了还有至死不悟的人!”淑华插嘴说,她是无心说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句话对觉新简直是当头一棒。

“不要再说,五舅过来了,”琴触动淑华的膀子低声说。

“他或者是来问五婶动身的情形,”觉新答道。众人便不再作声,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样子等候克定走来。

克定走过来,似笑不笑地唤了一声:“明轩,”接着就说:“五婶这次出门,倒把你忙坏了!”

觉新连忙客气地陪笑道:“我并没有忙。就是忙,也是应当的。”

克定冷笑了两声,他的白白的长脸好象显得更长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着说:“我晓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处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门我不送你送。我听见五婶说你不赞成卖公馆。我倒问你,你有什么理由?”

这一句意外的问话倒使觉新发愣了。他惊惶地望着克定,红着脸答不出一句话。觉民着急地在旁边推他的膀子,他才仓皇地说:“五爸这句话从哪儿说起?”

“我想你一个人也不敢反对,”克定带着轻蔑的表情说。“你要晓得现在四爸是家长了。他出的主意别人也反对不了。我们都缺少钱,现在人又少,住不了这个大公馆,还是早点卖掉,大家都方便。这件事情以后就交给四爸去办。买房子的人已经找到了。四爸是家长,他可以作主。你看对不对?”

觉新气得脸色由红变白,勉强答应了一个“对”字。觉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说:“家都要卖掉了,还有什么家长?”

“老二,你说什么?”克定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

“五爸,你听错了,二弟并没有说什么,”觉新连忙掩饰道。

“我说,如果做家长的就只会卖房子,现在也轮不到来麻烦四爸了,”觉民听见觉新的话,心里更气,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挣经脸威胁地说。

“我什么人都看得起。我刚才听见五爸说起做家长卖房子,我才说了两句话,”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你是不是反对卖公馆?你说,你有什么理由?”

“五爸问得古怪!卖不卖公馆,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公馆又不是我出钱修的。不过我知道爷爷不让卖公馆,他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觉民带点嘲弄的口气说。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们?等会儿你四爸来我再跟你算帐!”克定没有办法,只得骂起来。

觉新看见这个情形,又惊、又急、又气、又怕。他一面劝阻觉民不要再说,一面又谦卑地向克定解释。但是他的话没有一点效力。琴和淑华两人在旁边不作声,也不去劝阻觉民,她们相信觉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觉民不听从觉新的劝告,觉新的软弱只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这样怕事,我就偏要给你惹点事情出来!”他故意讽刺地在克定的话后面加上一句:“最好把张碧秀也请来。”

“二弟!”觉新半哀求半命令地插嘴说。

“老二,你当心,你有话敢不敢当面向四爸讲!”克定还装腔作势地警告道。

“嗳,那儿不是四爸?要不要把四爸请过来?”觉民瞥见克安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进来,故意含笑地问克定。

“好,你就在这儿等着!”克定气冲冲地说,便神气活现地走去找克安。

“二弟,你快走!你走了,我向他们陪个礼就没有事了,”觉新连忙催促道,他心里彷徨无主,只知道着急。

“我为什么要走?他们又不会吃人!”觉民气愤地说。

“你会把事情闹大的。我说你这个脾气要改才好,”觉新焦急地抱怨道。

觉民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我这个脾气是爹妈生就的。你要我改,我改不了。我又没有做过给爹妈丢脸的事情。请你不要管我!”

觉新听见这样的话,便埋下头来不作声了。他心里非常难过。

“二表哥,”琴温柔地唤着觉民,她用眼光对他暗示,他不应该这样严厉地对觉新说话。觉民压下了怒气,朝她点一下头,勉强地笑了笑。

但是克定陪着克安来了。克定扬扬得意地说:“老二,四爸来了,你说嘛!”

“我说什么?”觉民故意问道。

“你刚才不是在挖苦四爸?”

“我什么人都没有挖苦。”

这时觉英、觉群几弟兄都跑过来看热闹,就围在他们的旁边。

“你笑四爸没有资格做家长,”克定又说。

“我根本就不懂做家长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听见哪个人宣布四爸做家长,”觉民仍旧冷淡地答道。

“哼!”克安板起脸哼了一声。

“你骂我们不该卖公馆,。克定继续说。

“公馆是爷爷修的。爷爷反对卖公馆,跟我毫不相干。”

“你不要赖。你还说起张碧秀!”克定挣红脸大声说。

“张碧秀是唱小旦的,哪个人口里不说到他?”觉民甚至骄傲地答道。

这时觉新插嘴说了:“二弟,我请你不要再说好不好?”他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觉民不理睬觉新。克安却趁着这个机会说话了。

“你还要说张碧秀!我×你妈!”克安那张黄黑色的瘦脸突然变得更黑了,他蛮横地骂起来,不由分说伸起一只手就往觉民的脸颊上打去。

旁边有的人替觉民担心,有的人害怕克安发脾气,有的人暗暗地高兴。觉新恐怖地想着:“完结了。”

在觉民的脸上也突然飞来几片可怖的黑云。但是他的眼睛却象星子一般地发亮。他镇静地伸出手把克安的枯瘦的手紧紧地捏住。他高傲地、愤怒地说:“四爸,你说话要有点分寸。我妈还在屋里头,你敢对她做什么?”

克安的虚弱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鸦片烟带给他的兴奋也已经消失了大半。他听见觉民的严峻的责备,又气又急,结结巴巴地答不出来。

觉民带点轻蔑地放下克安的手,讽刺地说:“现在不比得从前了,四爸以后可以少出手打人。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来动手,也可以少吃点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