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郑国光请到高家来了。

这对于觉新的确是意外的事情,他本来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见国光,自然先说几句普通的应酬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国光一见觉新,那张方脸马上变成了粉红色,而且短短的颈项似乎也变硬了,说话也显得很吃力。

“我这两天很忙。不过令表妹的事情这回一定办妥。地已经买定了。请大表哥放心,”国光口吃地道歉说。

“这倒不紧,我也晓得办这件事情要费很多时间。不过家舅还有点小事情要请表妹夫过去谈谈,”觉新温和地说。

“我想改天再到岳父那边去。今天来不及了。家严要我出来办一件要紧事,”国光连忙推辞道,他不愿意到周家去。

觉民从外面走进客厅来。他向国光打了一个招呼,便对觉新说:“大哥,轿子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动身吗?”

“不过一点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现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觉新坚持地邀请道,就站了起来。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国光还要说拒绝的话,但是他急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他终于跟着觉新弟兄走出了客厅。

三乘轿子把他们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经从袁成的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周老太太和陈氏兴奋地等候着。周伯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烦躁地翻看他时常翻读的《礼记》。

觉新、觉民两人陪着国光去见周老太太。陈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里。国光只得装出虚伪的笑容向她们请了安,而且敷衍地进了几句闲话。周伯涛仍旧躲着不肯出来。周老太太差翠凤去把他唤来了。

“惠儿的灵柩,在莲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个地方不大清静,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爷答应这具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涛出来向国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见周伯涛来了以后去只顾同国光讲些闲话,她对她这个顽固的儿子断了念,忍耐不住,便开口向国光提出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国光打岔了。

“家严说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预备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国光很有礼貌地说。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说,“我只求蕙儿的棺木早点入土,也不必麻烦亲家公预备什么,蕙儿没有这个福气!”

“妈不要误会姑少爷的意思,”周伯涛自作聪明地向她的母亲解释道:“亲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并没有误会!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周老太太厉声骂道。周伯涛想不到他的母亲会当着国光的面骂他。他又羞惭,又害怕,便埋下头不敢作声了。

国光也变了脸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摇晃,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勉强替自己辩护道:“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一天忘记蕙的事情。这件事没有办好,我永不会放心。”

“姑少爷心肠太好了,这真是蕙儿哪世修得的福气!”陈氏冷笑地说:“不过听说她在莲花里头,棺材上堆满了灰尘,还结了蜘蛛网,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去照料。姑少爷现在已经这样忙,将来续弦以后恐怕更没有工夫来管蕙儿的事。不瞒姑少爷,我们实在不放心。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在生我没有给她一点好处。她死后我不能够让人家这样待她。”她说到最后一句,禁不住一阵感情的袭击,声音有点嘶哑了,便闭了嘴。

周伯涛把眼光射在陈氏的脸上,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嗽。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话。

“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绝没有这种心思。我怎么能够让灵柩永久放在庙里头?岳母,你老人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国光红着脸惶惑地辩解道。他不住地摇摆他的方脸,好象她希望用姿势来增加他这番真诚的表白。

“庙里头无主的灵柩多得很!不过,姑少爷,你放明白点,我不能让你们这样待蕙儿!”陈氏呜咽地责备国光道。她又指着国光说下去:“姑少爷,做人要有点良心。我问你,蕙儿嫁到你们府上做媳妇,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们?你们就这样待她!这些狠心事情你们都做得出来!”

“太太!”周伯涛不耐烦地带怒插嘴道。

“岳母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国光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说,他打算趁这个机会走开。

“大哥,你说话。你不说我就要说了,”觉民在旁边低声怂恿觉新道。

觉新觉得他不能够再沉默了,马上站起来望着国光正色地说:“伯雄,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我们今天凭良心讲,你也太对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时的那些事我们都不说了。她死了,你应不该这样对待她。你把她的灵柩放在庵里不下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一财推托,一再拖延。你明明答应过我初四下葬。现在又说改到年底。到年底问你,你又会说明年。你的话哪个还信得过?今天请你来,要你给我们一个确定的日期,要你给我们一个凭据,”觉新愈说愈动气,他的话愈说愈急,他把脸都挣红了。

“我拿不出什么凭据!”国光厚着脸皮抵赖地说。他也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空虚。

“明轩,你这话说得太重了,我看凭据倒是用不着的,”周伯涛不满意的干涉觉新道。

“岳父的话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见识高,”国光顺着周伯涛的语气称赞道。这一来不仅气坏了觉新和觉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陈氏也气得脸色又变青了。

周老太太气冲冲地望着周伯涛骂道:“我还没有死!这些事没有你管的!你给我马上滚开!”她停了一下,看见周伯涛还没有走,又骂道:“我不要你在我屋里。我给你说,从今天起,蕙儿的事情,不准你开一句腔!你再出什么主张,不管你的儿子有那么大了,我也要打烂你的嘴巴!这好多年我也受够你的气了。你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是你,蕙儿哪儿会死得那样惨!”

周伯涛象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败兵似地,一声不响黑着脸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他瞥见枚少爷夫妇站在窗下偷听里面谈话,更不好意思,连忙躲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觉新看见周伯涛失败地走了,他感到一阵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话。他想:你要是早几年就象这样强硬,蕙表妹怎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