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4页)



觉新告辞出来。他已经走下石阶了,听见芸在后面唤他,便转身回来。他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口对他微笑。她手里拿着几本书,好象是刚从过道里走出来似的。

他走到芸的面前,芸把手里的书递给他,一面说:“大表哥,这几本还给你,请你再给我挑几本送来。”

“好,我回到家里就喊人送来。我现在先到公司去,”觉新接过书高兴地答道。他打算转身走了。芸又唤了他一声。他望着芸,等候她说话。

芸看见觉新在等她,忽然又说不出话来。她有点激动,但是她很快地镇静下来。她低声说:“大表哥,你给姐姐办好了事情。她在九泉也会感激你的。”她感动地微微一笑。她仍旧望着他,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

觉新本来因为办好了交涉自己也颇为得意。现在他听见芸的短短的两句话,忽然觉得刚才的喜悦立刻飞走了,只剩下空虚、悔恨和惭愧。感激,他哪一点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点又值得面前这个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难道不曾帮忙别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难道不曾让死者的灵柩被抛弃在古庙里?那些时候她们就怀着绝望的心求人帮助,她们就信赖他,感激他,但是他为她们做过什么事情?现在他又做了什么实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给她们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关心。但是她们却用诚挚的感激来回答。现在事情还没有办妥,她的感激就来了。那个纯洁少女的颤动声音搅动了他的心。他没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连过去的欠债也无法偿还。

“芸表妹,你不要谢我,我还没有做过一桩值得你们感激的事,”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来,他的眼睛也湿了。他不能够再说什么,或者再听什么,他叹息地吐出“我去了”三个字,便猝然地转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门口,带着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里很静。阳光把梧桐叶的影子贴在她的身上,芸刚刚转过身子,忽然一阵尖锐的笑声从枚少爷的房里飞出来。她不觉皱了皱眉头。

觉新到了公司,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他连忙揭起门帘进去。原来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张碧秀在这里等他。张碧秀坐在藤椅上,看见他进来连忙站起带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写字台前那把活动椅上,拿着一把折扇在煽着。

“明轩,你今天怎么这样晚才来?我们在等你,”克安看见觉新进来,含笑地说。他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面,不过把椅子转动了一下。

“我不晓得四爸今天要来。我刚刚到外婆家里去过,”觉新没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给芳纹买几件衣料,来找你陪我们到新发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说。

“芳纹?”觉新诧异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

“这是四老爷给我起的号,”张碧秀陪笑道。

“啊!”觉新仿佛从梦里醒过来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气,便问克安道:“四爸现在就去?”

“那么就走罢,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克安说。

“大少爷刚刚来,不要休息一会儿?恐怕有点累罢,”张碧秀望着觉新好意地说。

“不要紧,早点去也好,”觉新温和地答道。他陪着克安和张碧秀两人出去了。

觉新注意到许多人的眼光都往他们这面射过来。他知道大家在看张碧秀(便是从来不看戏的人看见张碧秀的粉脸、服装和走路姿势,也知道这是一个旦角)。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够撇下克安和张碧秀,一个人跑开。他只得忍耐着。他看见克安只顾跟张碧秀讲话,便加快脚步,稍微走在前面一点。

到了新发祥,觉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只要在柜台上打个招呼,替克安介绍一下,就可以走开。谁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帮忙挑选衣料,交涉打折扣。他无法推脱。不过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跟着他们两个说好说歹,并不多贡献意见。

克安和张碧秀两个人都不象觉新那样着急,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时时用手帕揩额上的汗珠。他们仔细的挑选着,看过各种各类的料子,还评定好坏。店里的伙计们知道克安是一个大主顾,也知道张碧秀的名字,又顾到觉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们。他们愈挑愈仔细,愈选愈多买。伙计们忙碌着,脸上带着笑容。不多几时门口便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来看张碧秀的。

后来衣料终于完全选好了。张碧秀的粉脸上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克安为这些衣料花去一百几十元,他另外还给他的妻子王氏也买了两件上等衣料。张碧秀的衣料由店里派人送去。不用说货款是记在账上的,中秋节前店里人会派人拿账

单向觉新收款(届时克安自然会把货款交给觉新)。

从新发祥出来,克安同张碧秀往另一条路走了。觉新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去。他坐下来,喝着泡得很浓的春茶,随便翻了翻本日的报纸,到处都是使人不快的消息:乡下土匪横行;驻防军队任意征收捐税(有的已经征到三十年后的粮税了);内战仍在国内、省内各处进行……他翻到“余兴栏”,又看见王心斋、冯叔和和高克定题旦角小蕙芳戏照的三首诗。王心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皱着眉头放下报纸,心里很闷,不知道做什么事才好。在这时候一个租户从外面进来,找他谈追收欠租的事。那个人罗嗦地谈了许久,好象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点也不肯放松。他好容易才应付过去。他刚刚送走那个狡猾的商人,门帘一动,新发祥的朱经理又进来了。

“高师爷,刚才失迎,请原谅,”白白胖胖的朱经理一进来,就满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声说。觉新只得请他坐下。两个人说了几句应酬话。朱经理又诉苦般地讲了一些派捐的情况,后来看见驼背的黄经理进来找觉新,便告辞走了。

“他又来发牢骚罢,”朱经理走了以后,黄经理便向觉新问道,他的留八字胡的瘦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觉新点了点头。他又说:“这也难怪他们。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难做,欠租的人又多起来了。”觉新只是唯唯地应着。黄经理又交了一封信给觉新,这是商业场里一家店铺写来的。他指出几点,要觉新斟酌答复。觉新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后来黄经理也走了,又剩下觉新一个人。觉新坐在写字台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准备起草回信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