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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枚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你照料照料枚弟。”他无可如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取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枚少爷,上岸罢,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脸白得象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枚少爷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枚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郎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向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枚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枚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枚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点灯笼,他们便站在门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们也算谈了不少的话。你的身体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将息。”觉新看见他们还有谈话的时间,便关心地向他的年轻的表弟再进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闲书。

“是,我晓得,”枚感激地小声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总会帮忙,”觉新继续叮嘱道。

“是,”枚用更低的声音应道。

“袁成,你送枚少爷回去,”觉新看见这个瘦长的仆人弯着背站在轿子旁边,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声应了一句,就跑进门房去了。枚少爷还在客气地说:“不必,”袁成已经提着风雨灯走到轿子跟前了。

觉新把枚送到轿前,枚还说了两三句话,才走进轿子去。

轿子已经出了二门,觉新还惆怅地立在那里。他断念地想: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地完结了。他觉得心里很空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现在才渐渐地醒了。

翠环提着风雨灯在觉新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纠缠着他。她同情觉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时就对他怀着相当的尊敬,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还暗暗地感激他和觉民。这时她忍不住感动地低声说:“大少爷,回去罢,琴小姐她们在等你。”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觉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纯洁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温和地答道:“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顺便问她一句:“你没有事吗?”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说:“三太太恐怕要使唤你,你就从大厅上回去罢。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紧,太太吩咐过让我就在花园里头服待少爷小姐。大少爷今天一定累了,还是让我把大少爷划过去,”翠环恳切地带笑答道。

觉新想了想便说:“也好,那么难为你了。”

“大少爷,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丫头给你做点事情,还要说‘难为’?……”翠环带笑地说。

“这也不算客气。你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丫头,”觉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见老赵在上花园正门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这个老园丁道:“老赵,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四五个人都吃醉了。有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事情哭得好伤心!他只是跟三老爷、四老爷作揖,劝也劝不住。后来还是刘大爷把他拉出去,坐轿子到客栈去的,”老赵嘴一张开,好象就没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觉新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嗯”了两声,就转过假山走进去了。翠环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两个人的脚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们便到了湖滨系船的地方。翠环把灯放下,解开了绳缆。觉新拿起地上的灯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后便又把灯光转小了。翠环也下了船,她拿起桨把船拨往湖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