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了不起的盖茨比 第一章(第2/6页)

我住在西卵镇,哦,可以说在华丽和气派上它略逊于东头的镇,尽管用此语来表示它们之间的那种奇特、怪诞的对比几近于肤浅。我的房子位于西卵的顶端,离桑德海湾只有五十码远,而且被夹挤在两幢一个季节的租金便高达一万二到一万五的巨大宅邸中间。在我右边的建筑无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都可以说是雄宏壮观的——实际上它是诺曼底法市政厅的仿造物,在它的一侧耸立着一座塔楼,由一层稀疏的常春藤盘绕着,显得很有新意,再过去一点儿是一个大理石游泳池,还有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就是盖茨比的住宅。因为我还不认识盖茨比先生其人,或者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叫做那一名字的先生的住所较为合适一些。我自己的寓所显得寒酸,不过好在其小,人们也不太注意,我从我住的这儿可以看到大海,可以观赏我邻居的一方草坪,这给我一种与百万富翁毗邻的慰藉感——而这一切只需我每月付出八十块的房钱就可以了。

越过那个小海湾,就可见东卵镇上的那些华丽入时的白色高大建筑,映着海水发着熠熠的光辉,可以说这个夏天的故事,便是从我那天傍晚驱车到了那边,与汤姆·布坎恩夫妇共进晚餐以后才真正开始的。黛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汤姆是我在上大学时认识的。在我刚刚打完仗回来的时候,我曾在芝加哥和他们呆了两天。

黛西的丈夫擅长各种体育活动,他曾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着名的足球健将之一——在某种程度上说够得上国家级的球星了,他可以说是这种人中间的一个,即在二十一岁时就取得了几乎达到了其极限的优异成绩,而在这之后,他在每一件事上尝到的都是走下坡路的滋味。汤姆家是非常有钱的富户人家——早在大学里时他就因挥金如土遭到人们的指责——现在,他离开芝加哥来到东部的那种气派更是叫人惊异得目瞪口呆,举个例子来说吧,为了打马球他从福雷斯特湖一并带来了一批赛马。一个和我同时代的年轻人能富足到做这等事,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他们夫妇两人来到东部的原因我不清楚。在这之前,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由曾在法国呆了一年,然后就飘来荡去,哪里有人在打马球,哪里有富人们聚在一起,他们便去到哪里。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们这一回是最后一次搬家,可是我不相信——虽然我一点儿也看不透黛西的内心,但是我觉得像汤姆这样的人是会永远飘荡下去的,他会急不可待地去追求,哪怕是一场不可多得的足球赛的戏剧性的激奋场面。

就这样,我于一个暖和多风的傍晚开车到东卵镇去看望我几乎一点儿也不了解的两位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是一座赏心悦目、红白两色相间的乔治殖民时期的别墅建筑,它高高耸立着俯视着海湾。草坪从海岸边起始到房屋的前门有四分之一英里长,其间它越过了日晷、铺砖的便道和鲜花盛开的花园——最后当它抵达屋前时又以鲜绿的藤蔓沿着墙壁攀缘上去,好像是它一路疾跑的动力使它一跃而起一般。别墅的正面有一排法国式的落地长窗,正映着太阳发出金色的光亮,窗户打开着,迎进傍晚的习习凉风。汤姆·布坎恩穿着骑装,正两腿叉开站在前厅的门口。

和他在纽黑文的那些年相比他已经变了不少。现在的他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壮汉子了,他的头发呈浅黄色,嘴角边透出强硬,行为举止显得桀骜不驯。两只炯炯发光的流露出傲慢神情的眼睛统制着他的整个面部,给予他的面部一种咄咄逼人的表情。甚至他的格调柔和文雅的骑装也掩饰不住他那身体的巨大力量——他的脚把一双雪亮的靴子撑得鼓鼓的,好像就要把脚踝上的靴带挣断了似的,当他的膀臂在他那紧身的上衣里活动的时候,你能看到他那非常发达的肌肉在抖动。这是一个能够承受住巨大压力的身体,一个剽悍的肉体。

他说话的声音粗犷蛮横,这便又增加了他给人们的那一暴戾任性的印象。从这声音里能听出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轻蔑语调,甚至对他所喜欢的人也不例外——在纽黑文时,就有人对他的这种厚颜妄为很是厌恶。

“喂,不要只是因为我比你体格强健,更像个男子汉,”他似乎在说,“就以为我对于事物的看法就是决定性的。”我们同属于上层社会,尽管我们俩从来也没有深交过,可是我总有一个这样的印象:

他在用他那骄横的一厢情愿,赞许我并要我喜欢他。

我们在落着余晖的门廊前聊了几分钟。

“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好住所。”他说,眼睛不停地扫射着四周。

接着,他用一只手臂转过我的身子,移动一只粗大扁平的手,指着眼前的景色:

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形花园,半英亩地的枝叶茂盛、芳香扑鼻的玫瑰花丛,还有一艘停泊在岸边随着潮头颠簸着的平头小汽艇。

“这房子以前是德梅因的,一个世界石油大王。”说着他又将我的身子友好而又急速地转了过来。“还是让我们进屋去吧。”

我们穿过一条高屋顶的走廊,进到明亮宽敞呈玫瑰色的大厅,这大厅两头的法国式落地窗户将大厅和里面的房间巧妙地连接在一起。这些落地式窗户半开着,映着外面的几乎快要延伸到房子里来的油油嫩草,窗户上的玻璃发出闪闪的白光。一阵微风吹过屋子,先是将深色的窗帘吹得像旗子一般飘舞起来,直抛向乳白色的天花板,然后又轻轻地抚过粉红色的地毯,宛如风吹过海面一样地留下一串影子。

屋子里唯一纹丝不动的物体是一只硕大的沙发,两个年轻女子躺在上面,就好像是浮在一个待飞的气球上。她们都身裹素衣,微风吹得她们的衣服地抖动,仿佛她们是绕着房子飞了一圈,刚刚飘回到了屋子里。这当儿我一定在那里立了好一会儿,谛听窗帘的噼啪声和墙上画儿的沙沙声。后来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汤姆关上了他身后的落地窗户,室内的风一下子消逝了,窗帘、地毯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都缓缓地飘落到地面上来。

这两位女子中的较为年轻的那一个我并不认识。她舒展地躺在沙发的一端,一动也不动,她的下巴微微地翘起了一点儿,好像是在维持着她下巴上的一个快要掉下来的什么东西的平衡。如果说她用眼角看到了我的话,她却一丁点儿也没有表示出来——的确,我被吓了一跳,几乎因进来打扰了她而要嘟囔出一句道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