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7页)

在去吉祥寺的电车上,她好奇地凝望着窗外武藏野的风光。

“相隔8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不怕,您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

“往后怎么办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大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懒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气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话,准备待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

“抱歉抱歉。”

“没关系,壁橱宽敞得很。”

玲子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夹在腿间的吉他壳。

“我恐怕要训练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去旭川之前。对外面的世界还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紧张。这方面能帮我一把?能依赖的人只有你这一位。”

“只要我能办到,帮多少把都行。”我说。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

“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

玲子看着我的脸,扭下嘴唇笑了,再没说什么。

从吉样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去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像样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大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木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了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远。

“一到这样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气。”玲子走下汽车,环顾四周说道。

“因为什么也没有嘛。”

我从后门走进院子,把玲子领进这孑然独处的小屋。玲子几乎每看见什么都赞赏一番。

“好极了,这住处!”她说,“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边浇水泡茶一边说。

“手还蛮巧的,你这人。房间也干净利落。”

“敢死队影响的,他给我养成了卫生习惯。不过这一来房东倒高兴,说我住得很洁净。”

“噢对了,得找房东寒暄一下。”玲子说,“房东住在院子对面吧?”

“寒暄?用得着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个怪模怪样的半老婆子钻到你这里弹吉他,房东也会纳闷吧?这方面还是先弄稳妥为好。为这个我连糕点盒都准备好带来了。”

“亏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纪的关系。我已想好,就说是你姨妈从京都来,你说时也要统一口径。说起来,这种时候年龄拉开距离,到底好办些,谁也不至于觉得蹊跷。”

她从旅行包里掏出糕点盒走出后,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着猫玩。过了20分钟,玲子才好歹回来。回来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饼干,说是给我的礼物。

“20多分钟到底说什么来着?”我嚼着饼干问。

“当然是说你。”她抱着猫贴脸说,“夸你规规矩矩,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

“说我?”

“是啊,当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后瞥见我的吉他,拿在手里,稍微调下弦,弹起卡尔罗斯·乔宾的《并非终曲》。许久没听她的吉他了,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

“在学吉他?”

“在仓房里扔着,借来随便弹几下。”

“那,一会儿免费教你。”说着,玲子放下吉他,脱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烟。外衣下面,穿着一件马德拉斯格子衬衫。

“瞧,这衣服蛮漂亮吧?”

“是不错。”我同意道。那的确是件格纹极潇洒的衬衫。

“这,是直子的。”玲子说,“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个尺寸,尤其她刚进那里的时候。后来那孩子丰满起来,尺寸多少有点变化,但基本出入不大,无论上衣、裤子还是鞋帽,有差别的大概只有胸罩。因为我等于没有乳房。所以,我俩经常换衣服穿,或者说几乎是共产。”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体。经她一说,她的身段个头确实同直子相似。由于脸形和手腕细弱的关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细看去,身体显得格外结实。

“这裤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见我穿直子的东西,你心里怕不大好受?”

“没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会高兴的。特别是你来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响指,“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草草写了一行:‘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