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既然有意中人,那么不能同她想想办法?”初美沉吟一下说。

“这里边很复杂。”

初美叹息一声。

这时门开了,侍者端菜进来。永泽面前摆的是烤鸭,我和初美面前各放上一盘鲈鱼。盘里还盛有加热过的蔬菜,上面淋有调味汁。侍者退下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永泽用刀切开烤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口威士忌。我尝了尝菠菜。初美则没有动手。

“渡边君,具体缘由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那种事不适合你做,你做不合适,是不是?”初美说着,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是啊,”我说,“我也常那样想。”

“那为什么不改呢?”

“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总之我想就是这样,”永泽插嘴说,“渡边虽说有他喜欢的女孩儿,但由于某种缘故干不了,所以只好在别人身上发泄性欲。这又有什么不好,情理上也说得通嘛!总之不至于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停地手淫吧?”

“不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渡边君?”

“或许。”说着,我叉起一块淋有奶油柠檬酱的鲈鱼肉,放进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种东西。”永泽对初美说,“举例说吧,我和你相处了三年,在这期间我同不少女人睡过觉。但对那些女人,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记得长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见面,干,分手,如此而已。这有什么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种傲慢态度。”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你同女人睡不睡觉。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计较过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说的拈花惹草,仅仅是一种游戏,谁也不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初美说。“为什么光有我还不够?”

永泽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并非不够,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我体内有一种类似饥渴的感觉,总在寻求那种东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伤害,我觉得很抱歉。决不是什么光有你不够。我这个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那也才成其为我,有什么办法呢!”

初美总算拿起刀叉,开始吃鲈鱼:“只是,你至少不该把渡边君拉进去。”

“我和渡边有相似的地方。”永泽说,“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惘和痛苦。”

“不迷惘和痛苦的人哪里能找得到!”初美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迷惘和痛苦过?”

“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就拿老鼠来说,如果让它触电的话,它也要设法使自己少受损害。”

“可老鼠并不恋爱。”

“老鼠并不恋爱。”永泽重复一句,然后看了看我,“好!听一段背景音乐如何?管弦乐队加两台竖琴……”

“别当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现在正吃饭,”永泽说,“再说渡边又在,认真的话还是另找机会再说才合礼节,我想。”

“我离开吧?”我说。

“在这里,就在这里好了。”初美劝阻道。

“好容易来一趟,点心还没吃咧!”永泽说。

“我倒无所谓。”

随后,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我把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初美剩了一半。永泽那份鸭早已吃光,在继续喝威士忌。

“鲈鱼真够味道。”我开口道。但谁也没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

碟子撤去后,端来柠檬汁和蒸馏咖啡。永泽每样都浅尝辄止,随即吸起烟来。初美则根本没动柠檬汁,我不由庆幸,一口气把柠檬汁喝光后,接着啜咖啡。初美望着自己并放在桌面上的双手。那手同她身上的所有东西一样,显得非常高贵,楚楚动人。我想起直子和玲子--她俩现在做什么呢?想必直子躺在沙发上看书,玲子用吉他弹《挪威的森林》吧。我油然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恨不能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间。我在这里到底干的是什么?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是吗?”初美问我。

“难说。”我答道,“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因此,我并不是像永泽君说的那样,以为人家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泽拿起咖啡勺说,“真的是同一回事,不过是晚一点的早饭和早一点的午饭之间的区别罢了。吃的东西一样,吃的时间相同,不同的是仅仅是名称。”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的?”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那么说,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错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并不是什么错。”永泽回答,“正人君子称之为爱,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话。我的人生观和别人的相当不同。”

“就是说不爱我?”

“所以你要对我的人生观……”

“人生观,人生观,管什么人生观不人生观!”初美发起火来。

她的发火,前前后后我只见过这一次。

永泽按一下桌旁电铃,侍者拿来帐单,永泽取出信用卡送过去。

“今天对不起,渡边。”他说,“我送送初美,你一个人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美美吃了一顿。”我说。但对此两人都没再接话。

侍者把信用卡拿来,永泽确认一下款额,用圆珠笔签了名。然后,我们离席出店,永泽走到路中准备叫一辆出租车,初美制止道:

“谢谢。但今天再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就不必送了。多谢招待。”

“随便。”永泽说。

“让渡边君送我一段。”

“随便。”永泽道,“不过渡边君也差不多,和我。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这我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