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1页)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喽?"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入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解围之神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革命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