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4/16页)

 

效忠沙皇,

亲近邻里,

德高望重……

 

迪洪·伊里奇觉得这诗纯属胡编乱造。但是——哪儿会有真理呢?树丛里就遗弃着一块像是脏石蜡做成的颚骨——人的唯一残骸……但这是所有的东西吗?鲜花、丝带、十字架、棺材和尸骨统统都会腐烂、灭亡,化为乌有!不过迪洪·伊里奇继续走,又读到另一碑文:

“死人复活也是如此,所种的是腐败的,复活的是不腐的。”

所有的墓志铭都以感人肺腑的语言谈到了平和与安息,谈到柔情,谈到人世间不曾有过也不会存在的爱,谈到待人的忠诚,对上帝的顺服,对天国的热烈希望。在那里友人得以重逢,而天国的乐土只有在这里才能相信。墓志铭还说唯有死后方才平等,人们像对待亲弟兄一样亲吻乞丐,使君王和主教一律平等……在围栏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在炙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的树丛中,迪洪·伊里奇看到了一个孩子的新坟,十字架上刻有两行诗文:

 

树上叶子别作响,

科斯佳正睡得香。

 

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被哑厨娘睡觉时压死的孩子,不禁潸然泪下。

有条公路从坟地经过,消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尽头,但是从没有人走过,人们更愿意走旁边尘土飞扬的货车车道。迪洪·伊里奇也走后一条。一辆破旧的出租马车迎面飞驰而来——省城里的马车夫把马赶得真快!——车中坐着个城里来的猎人,脚旁边卧着只花斑猎犬,膝盖上放着套了套子的猎枪,脚上踩双高筒皮靴(用于沼泽地上),虽然省城里压根儿就没有沼泽。迪洪·伊里奇咬牙切齿地说:“真该让这懒鬼去当长工!晌午的太阳灼烧着,热风呼呼地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像块儿石板。迪洪·伊里奇时不时地转过脸,躲避路上飞扬的尘土,他变得更加气急败坏,更焦急地眯着眼睛,看着那瘦小的、干枯的麦子。

路上一群朝圣的姑娘们,个个拄着拐杖,怕是被疲惫和酷暑折磨坏了。她们谦卑地向迪洪·伊里奇鞠躬问好,但他认为只是做作:

“现在倒是谦卑得很!等到晚上歇息的时候,准像狗一样相互乱咬!”

喝得醉醺醺的老农赶着他们的马从集市上回来了,货车掀起腾腾的尘土——他们的头发有的姜黄,有的灰暗,有的乌黑,却又一样的丑陋、消瘦、邋遢。迪洪·伊里奇赶着轰轰隆隆的货车时摇着头说:

“唉,一帮该死的穷鬼!”

一个躺在车上睡觉的人,穿件撕成一条一条的棉衬衣,仰着血迹斑斑的胡子和结了血痂的鼻子,身子挺得直直的,睡觉时来回滚动,活像具尸体。另一个人试图追赶被风吹落的帽子,不小心绊了一跤,迪洪·伊里奇幸灾乐祸地猛抽了下鞭子。他还遇上一辆装有筛子、铁铲、坐有村妇的货车。这些妇女背朝着马,身体随着货车上下颠簸,其中一个人头上反戴着一顶新买的童帽,另一个在唱歌,第三个大声笑着,挥着手向迪洪·伊里奇喊:

“先生,您的车轮掉了!”

他勒住了马,让她们先过,并向那村妇挥了挥鞭子。

在城门外,路转了弯,轰隆隆的货车落到了后面,前面是片宽阔而炎热的草原,他突然又重新觉得世上最最重要的还是“买卖”。唉,周边的人们真是穷啊!老农民们一无所有,全城的庄园衰败不堪,连个小钱都拿不出来……这里需要强势的管家啊,强势的管家!

货车走到半道的时候,路过一个叫罗夫诺伊的大村庄。干热的风横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和被热浪烤蔫儿了的柳树林,小鸡们忙着在门槛旁的灰渣里吃食。颜色怪异的教堂突兀地伫立在光秃秃的牧场上。教堂后面,一块用干粪坝拦起的浅浅泥塘在阳光下闪烁——一群牛站在泥塘的黄汤中不停地排泄。而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却在那里洗头。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胸前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十字架,脖子和脸都晒黑了,而他的身子却白得出奇。

“帮我卸下马嚼子吧?”迪洪·伊里奇把马赶下充斥着牲口味儿的池塘。老农将一块蓝色的、大理石形状的肥皂扔到岸上,顶着打过肥皂的灰不溜丢的脑袋,害羞地遮住下体,赶忙执行命令。马贪婪地把头伸进水里,由于池水又热又脏,马又把头缩了回去。迪洪·伊里奇轻轻地对马吹了一个口哨,摇摇帽子说道:

“这水多脏啊,你们就喝这?”

“难道你们的水是甜的吗?”农民笑呵呵、有礼貌地反问道,“我们一直以来喝的都是这样的水,这算什么啊,关键是没有粮食……”

车上了路,过了罗夫诺伊村,路两旁都是燕麦地。燕麦又瘦又细,夹杂着矢车菊……在离杜尔诺夫卡不远的维塞尔基村,一大群白嘴鸦长着银白色的大嘴,站在中空的、疙疙瘩瘩的爆竹柳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种鸟喜欢往火灾现场飞,那几天下来,维塞尔基只剩下村名和废墟里烧黑了的房架子。废墟里还冒着青烟,散发出一种酸臭味……一提到火灾,迪洪·伊里奇像是被点击过一样说:“这下完了!”他霎时脸色惨白,他的财产一样也没上过保险,很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

从那次迅速的、难忘的赶集回来之后,迪洪·伊里奇就喝起了酒,而且经常喝,虽然喝不到烂醉如泥,但也喝得满脸通红。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意,也不妨碍他的健康,而且用他的话说“酒能活血”。如今,他经常把自己的生活比作苦役、套索、金笼子。但他的步子迈得更坚实了,好几年单调乏味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合起来就像一个工作日。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大事——日俄战争和革命。

说起战争,起初他还吹着牛皮:“你瞧好儿吧,老弟,哥萨克会剥下那些黄鬼子的皮的!”但不久他又换了语气。

“自己的地都顾不过来呢!”迪洪·伊里奇以严厉的、命令的口吻说,“这打仗简直就是胡闹!”

听到俄军惨败的消息时,他还幸灾乐祸地说:“太好了,这下杀了这帮王八蛋的威风!”

起初,革命和流血使他高兴:

“他们把那个部长收拾得真叫人痛快啊,”迪洪·伊里奇说着说着就一阵狂喜,“连尸骨也没留下!”

不过一谈及没收土地归于国有,他就气得直冒烟:“都是犹太人干的好事儿,还有那些穷酸样的学生!”可是他不明白:人们都嚷嚷着要革命要革命,到头来不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太阳照常升起,黑麦照常开花,一辆辆货车照常开往车站……使他不明白的还有老农们都不吭声,或者是说话躲躲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