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第2/4页)

远观似突兀訟E头,近看似倒悬雨脚。

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

那五个人方才到林子前,只听得林子内大喊一声,叫道:“紫金山三百个好汉且未消出来,恐怕唬了小员外共小娘子!”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两个使马的都走了,只留下万秀娘、万小员外、当直周吉三人。大汉道:“不坏你性命,只多留下买路钱!”万小员外教周吉把与他。周吉取一锭二十五两银子把与这大汉。那焦吉见了道:“这厮,却不叵耐你!我们却只直你一锭银子!”拿起手中朴刀,看着周吉,要下手了。那万小员外和万秀娘道:“如壮士要时,都把去不妨。”大字焦吉担着笼子,却待入这林子去,只听得万小员外叫一声道:“铁僧,却是你来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担子道:“却不利害!若放他们去,明日襄阳府下状,捉铁僧一个去,我两个怎地计结?”都赶来看着小员外,手起刀举,道声:”着!“看小员外时:

身如柳絮飘飏,命似藕丝将断。

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杀了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拖这两个死尸入林子里面去,担了笼仗。陶铁僧牵了小员外底马,大官人牵了万秀娘底马。万秀娘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当夜都来焦吉庄上来。连夜敲开酒店门,买些个酒,买些个食,吃了。打开笼仗里金银细软头面物事,做三分:陶铁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万秀娘却是我要,待把来做个札寨夫人。”当下只留这万秀娘在焦吉庄上。万秀娘离不得是把个甜言美语,啜持过来。

在焦吉庄上不则一日,这大官人无过是出路时抢金劫银,在家时饮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万秀娘问道:“你今日也说大官人,明日也说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姓名?敢问大官人姓甚名谁?”大官人乘着続E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是。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我便唤做十条龙苗忠。我却说与你。”原来是:

壁间犹有耳,窗外岂无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听得,说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却没事说与他姓名做甚么?”走入来道:“哥哥,你只好推了这牛子休!”原来强人市语唤杀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这十条龙苗忠杀了万秀娘,唤做:

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

苗忠那里肯听焦吉说,便向焦吉道:“钱物平分,我只有这一件偏倍得你们些子,你却恁地吃不得,要来害他。我也不过只要他做个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异日却为这妇女变做个利害,却又不坏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转脚出门去,焦吉道:“我几回说与我这哥哥,教他推了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与你下手推了这牛子,免致后患。”那焦吉怀里和鞘搋着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里来。万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见焦吉掣那尖刀执在手中,左手捽住万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见一个人从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却真个要来坏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头看时,便是十条龙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离了你这庄里便了,何须只管要坏他?”当时焦吉见他恁地说,放下了。当日天色晚了: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翁罢钓。萤火点开青草面,蟾光穿破碧云头。

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这里不是安顿你去处。你须见他们行坐时只要坏你。”万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万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渐渐晓,到一所庄院。苗忠放那万秀娘在地上,敲那庄门,里面应道:“便来。”不移时,一个庄客来。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庄主。那庄中一个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

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头裆裤,脚穿时样丝鞋。

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苗忠道:“相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请那万秀娘来书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你卖在我家中了。”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道是:

碎似真珠颗颗停,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数里城。思薄倖,忆多情,玉纤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鮹上,无限新痕压旧痕。

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如何活得?”则好过了数日。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了。

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吉,骗了我身己,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将过去道:“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府人,死为襄阳府鬼。”

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得做声!我都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万秀娘道:“恁地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墙头,尹宗把朴刀一点,跳过墙来,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戳折地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背着一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正摇索那枪头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脚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