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第3/8页)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枉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柟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吟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穵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大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

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所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卢柟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

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要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

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柟家去吃続E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

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

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

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

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