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第3/4页)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银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体,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妹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擎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将仕搭:“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在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银,一头饮酒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侯,倘若睡觉,函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首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睁一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者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什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棰。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心里忙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余。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