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第2/2页)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她,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她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麽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4〕;收殓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麽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她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她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她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她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她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她,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她喘气不得。

她现在知道她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彷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麽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麽。──我早经说过:她是粗笨女人。她能想出什麽呢?她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她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她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1. 中焦塞着: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2. 火克金:中医用语。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3. 法眼: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话。
  4. 《大悲咒》: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文。迷信认为给死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