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3页)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这个倒楣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旁人不用说,就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彷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地,此外全让给日本人。「约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来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于「法兰西雄鸡」(Gallic cock)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滇湎公路,法国虽然还没有切断滇越边界,已扣留了一批中国的军火。物价像吹断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邮票有了新用处,暂作辅币,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身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何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彷佛前生吃了男人的亏,今生还蓄着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麽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

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玩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导和消息都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彷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遯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房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没被占领,愿意借住。遯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麽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麽大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不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