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3/8页)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麽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麽?」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尔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麽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麽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麽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天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撞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被一道滚水注射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没有什麽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蹓跶,六点钟在吃早点那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倍,「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麽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麽?」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忙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麽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麽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兄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麽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候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劝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