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第2/6页)

「你放心,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麽?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麽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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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Lord and Master-主人。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麽?」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麽『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麽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麽礼?」

「送的大花篮。」

「什麽花?」

「反正吩咐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麽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小姐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麽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心。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厉害。我在路上就想,邀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他戴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滩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片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麽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往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藉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彷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逼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麽。孙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哭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厉害得多。」辛楣道:「厉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碰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彷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问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疑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