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3/8页)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乾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麽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牛奶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麽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麽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颊酸痛好几天。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麽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位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麽一句话?」

鸿渐糊涂道:「什麽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麽哲学问题,对不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麽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麽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惑,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乾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着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麽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麽时候到英国,有什麽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