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4/9页)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麽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麽?」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麽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麽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难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麽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好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把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麽好看?老瞧着,好意思麽?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麽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麽?那味道还不够厉害麽?」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麽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厉害冲突。」

「这话真麽?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赞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麽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麽说呀?」

「她并没讲什麽,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藉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像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着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道:「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性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场,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小姐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小姐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道:「晓芙,有什麽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头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麽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麽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牛奶场的管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桓到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