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四卷 下面的援助也许就是上面的援助 二 普卢塔克妈妈信口开河

一天晚上,小伽弗洛什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他想起前一晚也不曾有什么东西下肚,老这样下去可真受不了。他决计去找点东西来充饥。他走到妇女救济院那一面的荒凉地方去打主意,在那一带可能有点意外收获,在没有人的地方常能找到东西。他一直走到一个有些人家聚居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奥斯特里茨村。

前几次他来这地方游荡时,便注意到这儿有一个老园子,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园里还有一棵勉强过得去的苹果树。苹果树的旁边,是一口关不严实的鲜果箱,也许能从里面摸到个把苹果。一个苹果,便是一顿夜餐,一个苹果,便能救人一命。害了亚当①的也许能救伽弗洛什。那园子紧挨着一条荒僻的土巷,两旁杂草丛生,还没有盖房子,园子和巷子中间隔着一道篱笆。

伽弗洛什向园子走去,他找到了那条巷子,也认出了那株苹果树,看到了那只鲜果箱,也研究了那道篱笆,篱笆是一抬腿便可以跨过去的。天黑下来了,巷子里连一只猫也没有,这时间正合适。伽弗洛什摆起架势准备跨篱笆,又忽然停了下来。园里有人说话。伽弗洛什凑近一个空隙往里望。

离他两步的地方,在篱笆那一面的底下,恰好在他原先考虑要跨越的那个缺口的地方,地上平躺着一块当坐凳用的条石,园里的那位老人正坐在条石上以《检论》书名出版。其中光绪三十年本批判改良观念,倡,他前面站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正在絮叨不休。伽弗洛什不大知趣,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马白夫先生!”那老妇人说。

“马白夫!”伽弗洛什心里想,“这名字好古怪。”②①据《圣经》记载,亚当偷吃了乐园的苹果,受到上帝责罚。

②马白夫(Mabeuf)的发音有点象“我的牛”。

被称呼的老人一点也不动。老妇人又说:“马白夫先生!”

老人,眼不离地,决定回话:“什么事,普卢塔克妈妈?”

“普卢塔克妈妈!”伽弗洛什心里想,“又一个古怪名字。”①①普卢塔克(Plutarque,约46—125)古希腊作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写有古希腊罗马杰出活动家比较传记。

普卢塔克妈妈往下谈,老人答话却极勉强。

“房主人不高兴了。”

“为什么?”

“我们的房租欠了三个季度了。”

“再过三个月,便欠四个季度了。”

“他说他要撵您走。”

“我走就是。”

“卖柴的大妈要我们付钱。她不肯再供应树枝了。今年冬天您用什么取暖呢?我们不会有柴烧了。”

“有太阳嘛。”

“卖肉的不肯赊账。他不再给肉了。”

“正好。我消化不了肉。太腻。”

“吃什么呢?”

“吃面包。”

“卖面包的要求清账,他也说了:‘没有钱,就没有面包。’”

“好吧。”

“您吃什么呢?”

“我们有这苹果树上的苹果。”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没有钱总过不下去吧。”

“我没有钱。”

老妇人走了,老人独自待着。他开始思考。伽弗洛什也在思考。天几乎全黑了。

伽弗洛什思考的第一个结果,便是蹲在篱笆底下不动,不想翻过去了。靠近地面的树枝比较稀疏。

“嗨!”伽弗洛什心里想,“一间壁厢!”他便蹲在那里。他的背几乎靠着马白夫公公的石凳。他能听到那八旬老人的呼吸。

于是,代替晚餐,他只好睡大觉。

猫儿睡觉,闭一只眼。伽弗洛什一面打盹,一面张望。

天上苍白的微光把大地映成白色,那条巷子成了两行深黑的矮树中间的一条灰白道儿。

忽然,在这白茫茫的道上,出现两个人影。一个走在前,一个跟在后,相隔只几步。

“来了两个生灵。”伽弗洛什低声说。

第一个影子仿佛是个老头儿,低着头,在想什么,穿得极简单,由于年事已高,步伐缓慢,正趁着星光夜游似的。

第二个是挺身健步的瘦长个子。他正合着前面那个人的步伐慢慢前进,从他故意放慢脚步的体态中,可以看出他的轻捷矫健。这个人影带有某种凶险恼人的味道,整个形态使人想起当时的那种时髦少年,帽子的式样是好的,一身黑骑马服,裁剪入时,料子应当也是上等的,紧裹着腰身。头向上仰起,有一种刚健秀美的风度,映着微明的惨白光线,帽子下面露出一张美少年的侧影。侧影的嘴里含着一朵玫瑰,这是伽弗洛什熟悉的,他就是巴纳斯山。

关于另外那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老头儿。

伽弗洛什立即进入观察。

这两个行人,显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有所企图。伽弗洛什所在的地方正便于观察。所谓壁厢恰好是个掩蔽体。

巴纳斯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出来打猎,那是极可怕的。伽弗洛什觉得他那野孩子的好心肠在为那老人叫苦。

怎么办?出去干涉吗?以弱小救老弱!那只能为巴纳斯山提供笑料,伽弗洛什明知道,对那个十八岁的凶残匪徒来说,先一老,后一小,他两口便能吞掉。

伽弗洛什正在踌躇,那边凶猛的突袭已经开始。老虎对野驴的袭击,蜘蛛对苍蝇的袭击。巴纳斯山突然一下丢了那朵玫瑰,扑向老人,抓住他的衣领,掐住他的咽喉,揪着不放,伽弗洛什好不容易没有喊出来。过了一会,那两人中的一个已被另一个压倒在下面,力竭声嘶,还在挣扎,一个铁膝头抵在胸口上。但是情况并不完全象伽弗洛什预料的那样。在底下的,是巴纳斯山,在上面的,是那老头。

这一切是在离伽弗洛什两步远的地方发生的。

老人受到冲击,便立刻狠狠还击,转眼之间,进攻者和被攻者便互换了地位。

“好一个猛老将!”伽弗洛什心里想。

他不禁拍起手来。不过这是一种没有效果的鼓掌。掌声达不到那两个搏斗的人那里,他们正在全力搏斗,气喘如牛,耳朵已完全不管事。

忽然一下,声息全无。巴纳斯山已停止斗争。伽弗洛什对自己说:“敢情他死了!”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喊一声。他站了起来,伽弗洛什听见他对巴纳斯山说:“起来。”

巴纳斯山起来,那老人仍抓住他不放。巴纳斯山又羞又恼,模样象一头被绵羊咬住了的狼。

伽弗洛什睁着眼望,竖起耳听,竭力用耳朵来帮助眼睛。

他可真乐开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那从良心出发的焦虑得到了补偿。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话从黑暗中传来,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味道。老人问,巴纳斯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