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商马第案件 五 车轮里的棍(第3/3页)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

“先生,”他说,“是我替您找来这辆车子的。”

“那又怎么样呢?”

“您什么也还没有给我。”

无处不施舍。并且那样乐于施舍的他,这时却觉得那种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恶的。

“呀!是吗,小妖怪?”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

他鞭着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追上时间。那匹小马很得劲,拉起车来一匹可以当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也坏。并且,那已经不是那辆小车,这辆车实在难拉,而且又很重。还得上许多坡。

他几乎费了四个钟头,才从爱司丹走到圣波尔。四个钟头五法里。

进了圣波尔,他在最先见到的客栈里解下了马,叫人把它带到马房。在马吃粮时,他照他答应斯戈弗莱尔的去做,立在槽边。他想到一些伤心而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里。

“先生不吃午饭吗?”

“哈,真是,”他说,“我很想吃。”

他跟着那个面貌鲜润的快乐妇人走。她把他带进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桌上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一点,”他又说,“我还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摆上餐具。他望着那姑娘,有了点舒畅的感受。

“我原来为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没有吃早饭。”

吃的东西拿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动它了。

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他向那个人说:“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见。

他又回到马棚里,立在马的旁边。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了圣波尔,向丹克进发,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

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的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上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显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夜气的广被中惴惴战栗!

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还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好象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以前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也还不知道;至少他应当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好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他们后面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