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沦 一 步行终日近黄昏(第2/4页)

“那里有二十个人吃的东西。”

“那都是预先定好并且付了钱的。”

那个人又坐下去,用同样的口吻说:“我已经到了这客栈里,我饿了,我不走。”

那主人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使他吃惊的口吻说:“快走。”

这时,那旅客弯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蓦地转过身来,正要开口辩驳,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照先头一样低声说:“我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您要我说出您是什么人吗?您进来时,我一见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那里的回信。

您认识字吗?”

他一面那样说,一面把那张完全打开了的、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纸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会不响,接着又说:“无论对什么人,我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着那条大街走去。好象一个受了侮辱、满腔委屈的人,他紧靠着墙壁,信步往前走。他的头一次也没有回转过。假使他回转头来,他就会看见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门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在那里指手画脚,说长论短;并且从那一堆人的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现不久就要搞得满城风雨。

那些经过,他完全没有瞧见。心情沮丧的人,总是不朝后面看的。他们只觉得恶运正追着他们。

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认识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颓丧时是常有这种情况的。忽然,他感到饿得难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既享以闭门羹,他便想找一家简陋的酒店,一所穷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条街的尽头,燃起了一盏灯,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根松枝,悬在一条曲铁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确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会,从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层厅房的内部,看见桌上的灯正点着,壁炉里的火也正燃着。几个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着火。一只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焰中烧得发响。

这家酒店,同时也是一种客栈,它有两扇门,一扇临街,另一扇通一个粪土混积的小天井。

那行人不敢由临街的门进去。他先溜进天井,待了一会,再轻轻地提起门闩,把门推开。

“来的是谁?”那老板问。

“一个想吃晚饭和过夜的人。”

“好的,这儿有饭吃,也有地方可以住。”

跟着,他进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他这面有灯光照着,那面有火光照着。当他解下那口袋时,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老板向他说:“这儿有火,晚餐也正在锅里煮着。您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去坐在炉边,把那两只累伤了的脚伸到火前,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的脸仍被那顶压到眉心的便帽半遮着,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同时又搀杂着另外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看到后来,却又严肃。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正象荆棘丛中的一堆火。

当时,在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人中有个鱼贩子。他在走进沙佛街这家酒店以前,到过拉巴尔的旅舍,把他的马寄放在马房里,当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见过这个面恶的外来人在阿塞湾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爱斯古布龙)之间走着。那外来人在遇见他时曾请求让他坐在马臀上,他当时已显得非常困顿了,那鱼贩子却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点钟以前,那鱼贩子也是围着雅甘·拉巴尔那堆人中的一个,并且他亲自把当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诉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这时他从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个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边。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赶路的客人却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炉旁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说:“你得离开此地。”

那个生客转过身来,低声下气地说:“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们把我从那个旅舍里撵了出来。”

“又要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专在门口候他出来的。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

他走过监狱,监狱的大门上垂着一根拉钟的铁链。他便拉动那口钟。

墙上的一个小洞开了。

“看守先生,”他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开开牢门让我住一宵?”

有个人的声音回答说:

“监牢又不是客栈。你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替你开。”

那小墙洞又闭上了。

他走到一条有许多花园的小街。其中的几处只用篱笆围着,那样可以使街道显得更生动。在那些花园和篱笆之间,他看见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灯光。他从那玻璃窗朝里看,正好象他先头望那酒店一样。那是一大间用灰浆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棉布的床单,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枝双管枪。屋子中间有桌子,桌上正摆着食物。一盏铜灯照着那块洁白宽大的台布,一把灿烂如银的盛满了酒的锡壶和一只热气腾腾的栗黄汤钵。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喜笑颜开的男子,他用膝头颠着一个小孩,逗他跳跃。一个年纪正轻的妇人在他旁边喂另外一个婴孩的奶。父亲笑着,孩子笑着,母亲也微微地笑着。

这个异乡人在那种温柔宁静的景物前出了一会神。他心里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也许他正想着那样一个快乐的家庭应当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许找得着一点恻隐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没有人听见。

他敲第二下。

他听见那妇人说:

“当家的,好象有人敲门。”

“没有。”她丈夫回答。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来,拿着灯,走去把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