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勇气和勇气之后(第3/4页)

在牢房里关了整整一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我本来有个小镜子,但是自从我的背包被检查后,它就消失了。钱包也不见了。我总是想喝水。口渴难忍!但只有吃饭时才给水喝,其余时间他们就会大骂:“喝厕所里的东西吧。”而他们自己在喝汽水。从此以后我就觉得总是喝不够水,也总是把冰箱里装满矿泉水。我们身上都有味道了,没地方洗澡……有人找到一小瓶香水,大家就轮流闻一下。我们在外面的朋友们此刻正在写学习大纲、坐在图书馆里复习功课、参加考试。我还想起了各种日常生活琐事,我还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笑)我知道,快乐往往是由很小一件东西带来的,比如一粒糖、一块肥皂。一间三十二平方米的牢房,本来应该关五个人,但实际上关了我们十七个人。必须学会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最痛苦的是晚上,几乎无法呼吸。很久都睡不着,大家只能说话。开始几天谈政治,后来谈的就只有爱情了……

“……不想认为他们这样做是自愿的”(牢房里的谈话)

——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一切都在原地绕圈子。人民就是一群羚羊,权力是一头母狮。母狮从羊群中选择了一个牺牲品,把它吃掉。其余的羚羊看了母狮一眼,继续低头吃草。母狮就按照顺序一只一只挑选羚羊。每当母狮子推倒一只牺牲品时,剩下的羚羊都松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是我!我还可以活下去。”

——我喜欢博物馆里的革命,有一种浪漫的气息,就像童话一样。没有人招呼我,是我自己去广场想看看革命是如何进行的。确实很有意思,但我的头和肾脏都被警棍打伤了。年轻人走上街头,这是一次“儿童革命”,人们这样称呼它。当然是现在这样说的。我们的父母就留在家里,他们坐在厨房里,谈论我们做的事情。他们经历过,所以他们害怕,但我们没有苏联的回忆。我们只是在书本上读到过共产主义,我们没有恐惧。在明斯克住着二百万人,我们走出来的才有几个?三万人……旁观的人更多:他们站在阳台上,从汽车里面鸣笛,为我们欢呼:加油!孩子们,加油!而拿着一罐啤酒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永远是最多的。事情就是这样,上街的只有我们,书生气十足的浪漫主义者,所以这不是一场革命……

——你们以为一切都是靠恐惧维持的?都是靠警察和警棍?你们错了。受害者与刽子手可能达成协议。这是苏联共产主义时代留下来的。达成默契和交易,这是很重要的。人们全都明白,但都保持沉默。他们就是希望换来一份体面的收入,哪怕只够买一台二手“奥迪”,还能去土耳其度度假。你试着跟他们去谈民主,谈人权吧……那些在苏联时代生活过的人马上就开始回忆:“我们的孩子还认为香蕉是生长在莫斯科。你看,现在……我们有一百多个香肠品种!还需要什么自由啊?”今天很多人希望回到苏联,不过必须要有很多很多香肠。

——我不是去参加集会的,本来只是到广场上和朋友做伴,在海报和气球中闲逛一下。而且说实话,我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小伙子……事实上我是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排斥政治。我就喜欢油煎大饼,对善恶之争感到厌烦……

——他们把我们赶进一个简易板房。整夜都要对着墙站着。早晨又下令:“跪下!”我们就都跪下。又命令说:“站起来!举起手来!”一会儿双手放在脑后,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一会儿要单腿站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为了什么?问他们,他们不回应。上面允许他们这样做,他们这样就有权力感了……有个小女孩恶心了,晕倒了。第一次被审问时,我还对着审讯者的脸笑,直到他说:“小丫头,我现在就会打得你全身冒气泡,然后把你扔到关满刑事犯的大牢房去。”我没有读过索尔仁尼琴,我想审讯者也不会读过。但是我们都知道……

——审讯我的人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原来我们还喜欢同一些书,比如鲍里斯·阿库宁[1]、安伯托·艾柯[2]……“你是怎么撞到我手上来的?”他说,“我是专门对付腐败分子的。那可是个美差!他们的事情一切都很清楚。可是你的案子……”他很不情愿做这个活,觉得受了羞辱,但他还是做了。像他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官员、审讯员、法官。一些人打人,另一些人在报纸上说谎,第三种人抓人、判决。斯大林时代的国家机器并未荒废。

——我们家里还保存着一些普通的旧笔记本。我爷爷把他一辈子的故事都写出来留给子孙。他熬过了斯大林时代。当时他被投入监狱,受尽拷打:他们把防毒面具套在他头上,不让他呼吸到氧气;脱光他的衣服,用铁棒或门把手插他的肛门……在我十年级的时候,妈妈给了我这个笔记本:“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知道这一切。”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

——只要恢复集中营,就不愁找不到看守。这种人遍地都是!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我看着他的眼睛,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总是口沫横飞。我看到他们像梦游一样,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忽左忽右地乱打一气。一个男人倒下了,他们就用盾牌压住他,在他身上跳舞。他们都跟巨人一样,两米多高,每个人都八十到一百公斤重,养得又肥又壮,达到角斗士的体重。防暴警察和特种部队中都是这种大块头,就像伊凡雷帝的卫兵……我不想认为他们这样做是自愿的,我尽全力不去这么想。他们也要吃饭。这些小伙子,他们仅仅是读过中学就到军队服役了,但他们的收入超过大学教师。以后还将一直这样下去,这是必须的……之后他们都会说自己是在执行命令,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无辜的。他们今天就找到了一千个借口:“谁来养活我的家人?”“我发过誓的。”“我不能脱离队伍,就算我想这样。”他们对任何人都会这样做,在任何情况下,对许多人这样做……

——我只有二十岁。今后怎么活下去?我想我还会到城里去,但是我会害怕抬起眼睛……

“那是你们的革命,我们还是苏维埃政权”

我们是在晚上被释放的。记者们和朋友们都等在监狱外面,我们被带上一辆囚车,然后被扔在城市的各个郊区。我被扔在了沙巴内的什么地方,靠近一片大石头,附近有新建筑物。这里真的好可怕。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身上没有钱,手机早就没电了。钱包里只有一张收据,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证明我们支付了在监狱中所有开销。我甚至还不知道,这就是我一个月的助学金……我和妈妈就靠这点钱勉强为生。父亲去世时,我才上六年级,十二岁。继父把他自己的薪水全都用来喝酒作乐了,他是个酒鬼。我恨他,他毁了我和妈妈的一生。我经常努力赚些外快:分发信箱广告,夏天在小摊上卖水果或者冰激凌。我在黑暗中走着,往事涌上心头……几条狗从我身边跑过去,但是哪儿都看不见人……所以,当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时,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把地址告诉了司机,但也对他说:“我身上没有钱。”出租司机出乎意料地马上猜到:“啊,啊,是‘十二月党姑娘’吧(我们在12月份被拘捕)。上车吧。我已经拉过一个参加的姑娘回家了。他们怎么在夜里才释放你们啊?”他就这样载着我一个人,把我送回了家。他还问:“为什么要在晚上释放你们?”他一边开车,一边还教我斗智斗勇:“你只要装傻就行了!装傻!我1991年在莫斯科读书,也参加过游行示威。我们那时的人可比你们多。我们胜利了。我们梦想每个人都可以开一家公司,都可以致富。可是怎么样呢?在苏联共产党时代,我是个工程师,现在转方向盘。我们赶走了一批浑蛋,又来了一批浑蛋。黑色的、灰色的、橙色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政府可以毁掉任何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只相信自己和家人。就算一批又一批白痴发动一次又一次革命,我也只管拼命干活。这个月要挣钱给女儿们买上衣了,而下个月呢,要给老婆买双靴子。你是个漂亮女孩,去找个好小伙子吧,最好赶快嫁人。”我乘着他的车进了城。到处是音乐声和欢笑声,情侣们在接吻,这个城市……就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