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2/6页)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烂一切,撕烂一切。我咬伤了自己的手,哪怕双手被扎起来。我无法入睡,全身的骨头像断掉一般疼,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我没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梦境,永恒的冰雪,永恒的冬天。整个天地都是银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纳斯佳一起行走,出没于水中,但总是不能到达岸边。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纳斯佳,但奥列西雅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她……虽然这是在梦里,但我吓坏了。“奥列西雅!奥列西雅!”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现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张照片……在她头部的左侧有块瘀青,就是子弹穿过的地方……(沉默)而她还在收拾行李箱……“妈妈,我要走了。我已经写了报告。”“你是在单身抚养这个孩子,他们没有权力让你去。”“妈妈,如果我不去,我会被解雇的。你知道,我们都是强制性的志愿者。但是你不要哭……那里已经不再有人开枪,人们在搞建设了。我是去维护治安的。我也是去挣钱的,和别人一样。”连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说应该一切正常了。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儿一直有这个梦想。她想让我开心高兴,我们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要是你到城市里去,广告无处不在:买车吧,贷款吧,买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里,大厅中央都摆着一张甚至两张负责贷款的桌子,桌前总是排着队。人们已经厌倦了贫困,都希望过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连无轨电车车票钱都不够。技校毕业后,奥列西雅又考进了教育学院学习心理学,但入学一年后就没有钱支付学费了,只能中途辍学。我妈妈的退休金折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块,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层的人们都在经营石油和天然气,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们俄罗斯老百姓,而是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逛商店只能看看,就好像是在参观博物馆一样。电台里说,有些蓄意的破坏行为,就是为了激怒人民。他们说,去爱有钱人吧,富人会救助我们,他们会提供就业机会……电视上总是播放富人是如何度假出行,他们带游泳池的房子、园丁、厨师,就好像沙皇时代的地主……晚上的电视节目都那么恶心,还不如去睡觉。以前很多人投票支持亚夫林斯基[1]和涅姆佐夫,我曾经是一名社会工作者,曾经为选举而奔波。我那时是个爱国者!我喜欢年轻英俊的涅姆佐夫。但后来我们看清了一切:民主派也想自己过好日子,把我们老百姓都忘记了。普通人不过是一粒沙子,一点尘埃……于是人们又转向了共产党,在共产党领导下是没有亿万富翁的,所有人的钱都不多,但也够花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人人平等。

我是苏维埃人,我妈妈也是苏维埃人。我们建设过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我们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以做买卖为耻,有钱并不等于幸福。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把生命献给祖国,这才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为自己是苏联人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些反倒成了羞耻,好像你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过去我们有共产主义理想,而现在推崇资本主义的理想。“我们无法怜惜任何人,因为我们自己也不被怜惜。”奥列西雅曾经对我说:“妈妈,你生活的那个国家早就不存在了。你是怎么样都帮不到我的。”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她停下)我想跟你说的话很多!太多了!但重点是什么?对了,奥列西雅死后,我在她中学的笔记本里找到了她的一些话:“生命是什么?”“我要为自己描绘出生活的理想……”她这样写道,“生活的目的,就是要提升自己,成为最高尚的人……”这都是我教给她的……(呜咽)她去战场了,其实她连老鼠都没杀死过……一切都没有像应该的那样,但应该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向我隐瞒实情……(大哭)我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绝不能这样!伟大卫国战争期间,我的妈妈才十二岁,他们被疏散到西伯利亚。他们都是孩子,在那里每天要在工厂工作十六个小时,像大人一样。他们要凭餐券进食堂吃饭,领一小碗面条和一片面包。那哪儿能叫面包啊!他们要为前线生产炮弹。有些孩子就累死在机器边,因为他们太小了。为什么那时候人们要互相残杀,她后来才知道。但是现在为什么还要杀人,她不明白了。没有人能明白。这场战争是肮脏的!阿尔贡、古杰尔梅斯、汉卡拉……这些车臣的地名我都听够了,干脆关掉电视……

我拿起那张通知书:“……故意……用工作配枪射入……”她把纳斯佳留给了我,纳斯佳只有九岁……我是又做外婆又做母亲。我全身都是病,动过三次外科手术,已经没有健全的身体了,又怎么会有呢?我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长大。那里有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我们住在木板房里。橙子和香蕉我们只在照片里看到过。我们只能吃到面食,干奶粉和面条……偶尔才能吃到肉罐头。妈妈是战争结束后应征去远东的,当时号召年轻人去开发北方、征服北方,就像号召上前线一样。像我们一样衣衫褴褛的穷苦人都去参加伟大建设了。人人都是一贫如洗,就像歌里唱的:“在迷雾的后面,是原始森林的气息”,书中也是这样写的。我们饿得全身浮肿,但饥饿驱使我们去建功立业。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也投入到建设中,和妈妈一起参加了贝加尔-阿穆尔大铁路建设。我得到一枚“贝阿铁路建设”奖章,还有一大摞奖状。(沉默)严冬气温降到零下五十摄氏度,地面都冰冻三尺。白皑皑的山峦,下雪过后,即便天气好的时候也是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我爱上了这片山峦。每个人都有一个大祖国和小故乡,那儿就是我的小故乡。薄板搭建的简易房,厕所都在室外……但那是青春岁月!我们相信未来,一直都相信……我们相信生活将年年改善:那时候没有电视机,谁都没有!突然间它们就出现了。过去人们都住薄板房,突然开始提供独立公寓了。领导人还承诺:“这一代苏联人将生活在共产主义制度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我将要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了?!(笑)我进入大学函授部,成为了一个经济师。那时候上学不用花钱,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有谁会教我啊?为此,我要感谢苏维埃政权。我曾在边疆区党委财务部工作。我给自己买了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和一条上好的披肩,冬天就把自己裹在里面,只把鼻子露在外面。我到各个集体农庄去检查工作,集体农庄都养殖黑貂、狐狸、水貂。我们的生活都很不错。我也为母亲买了一件皮大衣……他们突然向我们宣布搞资本主义了……他们承诺说共产党离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们人民不相信,我们是吃过苦头的。人们立即跑去买盐、买火柴。“改革”听起来像“战争”,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人们开始掠夺集体农庄的财产、洗劫工厂,然后他们用一点点小钱就算把它们买下了。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建设出来的一切,只卖了几个小钱。他们给人民发认购股权证,都是骗人的,那些认股证现在还躺在我的柜子里呢。奥列西雅的死亡通知书也在柜子里……就是几张纸而已,现在这就是资本主义了?对这些俄国资本家我已经看够了,他们不全是俄罗斯人,还有亚美尼亚人、乌克兰人。他们从国家大量贷款,但没有钱还。这些人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就像罪犯一样。我对这种目光非常熟悉。以前在边疆,到处都是劳改营和铁丝网。是谁开发了北方?是囚犯和我们这些穷人,是无产阶级。但是我们倒并不觉得自己是无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