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生活就是婊子,白色小瓶中的一百克粉末(第2/4页)

我带着大女儿去看她时,就连女儿想吃饭,都会让我母亲大怒:她自己快死了,另一些人却还要吃,还要生活,她不能够容忍。她用剪刀剪碎了床上的新床单和桌上的台布,为的是等她不在了别人也都不能用。她还摔碗砸盘子,凡是能够打烂的东西全都捣毁。厕所也不能带她去,她故意……在地板上,在床上……好让我跟在后面打扫……她这是在报复,就是因为她要死了,而我们会活下来,因为我们还能继续走路,继续交谈。她痛恨一切!窗外的飞鸟她都想杀。春天到了,她的公寓在一楼,丁香气味四处飘逸。她使劲地呼吸,呼吸,总是吸不够。“从园子给我折一根小树枝来吧。”有一次她请求我。我带回来一根树枝给她……可是当她把它拿在手里时,那树枝瞬间就枯萎了,叶子也卷曲了。然后她对我说:“让我拉住你的手……”那个女巫曾经告诫我,作恶之人会死得很慢、很痛苦。需要拆卸天花板或者拆除房间的窗户,否则她的灵魂将无法离开,无法脱离身体。还有,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手给这种人,否则就会被传染。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拉我的手?”她默不作声,缩了回去。末日将至,她却仍然不告诉我们她的寿衣在哪里,不告诉我们她为葬礼而攒的钱在哪里。我很害怕,害怕晚上她会用枕头闷死我女儿。不仅如此,我就是闭上眼睛,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偷偷窥视:她的灵魂会怎样离开她?这个灵魂……会是什么样子?是明亮的还是模糊的?人们对灵魂有各种描述,但从来没有人见过灵魂。我一大早就跑到商店,请求一个邻居来陪我。母亲死的时候,邻居抓住了她的手。临终前最后一分钟,她又喊了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喊了什么人的名字……喊谁?邻居也没记住,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亲手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一件东西,就像一个铁锅。没有任何感情,感情都隐藏了起来。全都是真的……她的女友们来了,把电话偷走了……所有的亲戚也都来了,我表姐特地从乡下赶来,看到母亲躺在那儿,她上去拨开了妈妈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去碰死去的母亲呢?”“我要你记住,童年的时候她是怎样侮辱我们的。她就是喜欢让我们哭。我恨她。”

亲属们聚在一起骂她……她还躺在棺材里呢,他们夜里就开始瓜分她的物品。有的把电视机打包,有的把缝纫机捆好,有的把金耳环从死者耳朵上摘下来……他们到处找她的钱,但是没有找到。只有我坐在一旁哭泣。我甚至有些可怜她了。第二天火化后,我们决定把骨灰盒带回乡下,埋在父亲旁边,尽管她自己不愿意。她还嘱咐过不要把她和父亲葬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她害怕。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她会在某个地方与父亲相遇吧……(停顿)

现在我的眼泪很少了,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对一切都变得冷漠,对于生死,对于善恶,我都不在乎……当命运不喜欢你时,你就不会得救。命中注定,不可避免。是啊……我曾经住在姐姐家,后来她再婚嫁到了哈萨克斯坦。我爱姐姐,我的内心仿佛得到了一种暗示:“姐姐不能嫁给那个人。”不知怎的,我就是不喜欢她的第二任丈夫。姐姐却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心疼他。”十八岁那年,他就因为醉酒斗殴砍死了一个男人而被捕入狱,判了五年刑期,不过三年后就出来了。他开始经常到我们家来,总是带着礼物。他的母亲看到我姐姐,也是又哄又劝的。她这样说服她:“男人总是需要一个保姆。一个好妻子有时就像是丈夫的母亲。孤独的男人会变成一只狼,从田野里回来就要吃……”姐姐相信了他们!她和我一样富于同情心:“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能成为好人。”葬礼之前,我和他们还一起给妈妈守了一夜灵。当时他和姐姐看上去那么好,我甚至都嫉妒了。但是十天后,我就收到一封电报:“塔玛拉阿姨,请回来。妈妈去世。安妮娅。”这是她女儿发来的电报,她还只有十一岁。一口棺木刚刚送走,又有新的在等着我……(哭)原来是他喝醉了,吃姐姐的醋,把她踩在脚下,用叉子刺死了她,她都断气了,还被他强奸……他酗酒或者嗜烟,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他早上去上班时说,妻子去世了,大家凑了钱送给他办葬礼。他把钱都给了女儿,自己去派出所自首了。他们的女儿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她不想读书,脑袋里总有些事情,但什么都记不住。她胆小怕事,从来不敢出家门……而那个男人……他被判了十年徒刑,他终究还会回来找女儿的。毕竟是爸爸!

我与第一任丈夫离了婚,我再也不想有男人走进我的家门。我再不会让任何男人进来!我厌倦了哭泣,厌倦了满身瘀青。警察?他们接到电话只来了一次,第二次就直接下结论说:“你们这是家庭纠纷。”我们这座楼里,楼上还有一家人,丈夫杀死了妻子,当时他们是坐在闪着信号灯的车里面,警察做了笔录,把丈夫戴上手铐带走。他虐待了她十年时间……(捶打胸口)我不喜欢男人。我害怕男人。但是我为什么又一次结婚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他是从阿富汗回来的,被震伤过,负过两次伤。他是空降兵!他直到今天都不愿脱下战场上穿的背心。他和我母亲住在一个楼里,屋子门对门。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他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都带着手风琴或者录音机,歌曲《阿富汗人》催人泪下……我经常想起战争的故事,总是很害怕那该死的蘑菇云、原子弹……我喜欢看到年轻的新娘和新郎注册结婚之后去无名烈士纪念碑向永恒之火献花。我喜欢这个仪式!多么庄重!有一次,我坐在他旁边问他:“什么是战争?”“人们想要生存的时候,就会有战争。”我开始喜欢他了。他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天生残疾。如果他有父亲的话,他也就不会被派往阿富汗。如果他父亲还在,就会像别人一样花钱让他免除兵役。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我走进他家,只有床和椅子,阿富汗战争的奖章挂在墙上。我很心疼他,没考虑我自己。我们开始同居了。他给我带来毛巾和一个汤匙,还带了战功奖章和手风琴。

我尽力调整自己,极力想象他是一个英雄、保卫者……是我自己给他戴上了皇冠,给他的孩子们灌输他就是沙皇。我们和英雄生活在一起!他完成了军人的职责,历尽艰辛。我们要温暖他,救助他……我就像特蕾莎修女!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只想说:“主啊,宽恕我们吧。”爱情,是一种痛苦……你以为是爱,其实只是怜悯……第一件事是,他在梦中还在“逃跑”:双腿没有挪动,但是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就像一个逃跑的人。有时一整夜都在疾跑。每天夜里都要大喊:“杜哈雷!杜哈雷!”(阿富汗圣战者口中的“神灵”),呼喊指挥员和战友:“侧翼包抄!”“投手榴弹!”“放烟幕弹!”有一次我想叫醒他:“科里亚!科里亚!醒醒!”结果他差点儿把我打死。事实是……我甚至有一阵子真爱过他。我学到了很多阿富汗语:地牢、手表、高墙、大客车……还有“哈菲兹很坏”“再见,阿富汗”等等。我们一起生活的头一年很好,这是真的!我们攒下了一些钱,他还带回来肉罐头,那是我最喜欢的菜。那是阿富汗带回来的,他们在山里打仗时都带着肉罐头和伏特加。他还教我们如何急救,如何寻找可以吃的植物,如何捕捉动物。他说甲鱼肉很好吃的。“你向人群开过枪吗?”“没有选择:要么你杀他,要么他杀你。”我最终原谅了他,为了他所受过的痛苦,我把自己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