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门口(第4/5页)

楼上是一种生活,地下室则是另一个世界。我和熟悉的记者朋友来到地下室,我们在生锈的水管和发霉的墙壁之间绕了很久,时不时被满是涂鸦的大铁门挡住去路,大门上了锁和封条,但也形同虚设,象征性地敲几个密码,就可以通过。地下室充满生活的气息,长长的走廊安装了电灯,房间两边用胶合板代替墙,色彩斑斓的窗帘代替房门。莫斯科的地下室通常是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合用。我们来到塔吉克人住的地方,每个房间挤了十七到二十个人,像是公共宿舍。有人认出了我的“导游”——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于是他们邀请我们进了门。我们进入一个房间,入口处的鞋子堆积如山,还有婴儿车。角落里有一个烧煤气罐的炉子,旁边挤放着移民从附近垃圾场捡来的桌椅。其余空间全部由两层简易床占据。

正是晚餐的时间。十个人坐在桌边,挨个介绍:阿米尔、胡尔希德、阿里……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在苏联学校学过俄语,说俄语不带口音。但年轻人不懂俄语,只是微笑不语。来客令他们高兴。

阿米尔让我们坐在餐桌旁,他过去是个教师,在这里最受尊重。

——我们先简单吃一些吧。请尝尝我们的塔吉克抓饭,很好吃的,我亲爱的妈妈!塔吉克人的习惯是:如果你在自己家附近遇到一个人,就要叫他到你家做客,请他喝一碗茶。

我不能打开录音机,他们害怕录音,所以我拿出了钢笔。他们对作家质朴的尊重帮助了我。一些人来自村庄,一些人从山里出来。他们都马上投身于一个巨大的都市。

——莫斯科很好,这里工作很多,但是生活让人害怕。我走在街上,即使是白天,我也不敢朝那些年轻人的眼睛看……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需要天天祈祷……

——有一次在火车上,三个人朝我走来,我当时是下班回家。“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家”“你家在哪儿?谁叫你到这儿来的?”他们开始打我,一边打一边喊道:“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光荣属于俄罗斯!”我说了声:“弟兄们,你们怎么能这样?真主会看见一切的。”“你的真主在这里可看不到你。我们这儿有上帝。”我牙齿被打落,肋骨骨折。全车人都无动于衷,只有一个女人站了出来:“放开他!他又没有惹你们!”“关你什么事?我们是在打‘哈契’呢。”

——拉希德被杀了……他们捅了他三十刀。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捅三十刀?

——都是真主的意志……穷人骑着骆驼也要被狗咬。

——我爸爸是在莫斯科读过书的,如今他还日夜为苏联哭泣。他曾梦想我也在莫斯科学习,但是在这里我被警察打,被老板打……我像猫一样住在地下室。

——我不为苏联可惜,我们的邻居科里亚大叔,他就是俄罗斯人……那时候,每当我妈妈用塔吉克语回答他的话时,他就对我妈妈大吼大叫:“要讲正常的语言。土地是你们的,但权力是我们的。”妈妈听到就哭了。

——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我走在家乡的大街上,邻居们都向我鞠躬:“真主保佑您。”“真主保佑您。”我们村里现在只剩下了妇女、儿童和老人。

——在家乡,我的工资是一个月五美元,我要养活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在村里,人们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白糖……

——我没有去过红场,没有看过列宁。就是工作!工作!每天和铁锹、铁镐还有担架打交道。整整一天,我就像一个西瓜,只往外流汗水。

——我曾经付钱给一个少校办理身份证明,还对他说:“愿真主给你健康。你真是一个好人!”没想到这些文件都是假的。他们就把我关进了“猴子笼子”,拳打脚踢,还用铁棍打我。

——没有身份证明,就不是人……

——没有祖国的人,就像流浪狗一样,谁都能欺负你。警察一天十次叫住我们检查:“出示身份证件。”有时候带了证件,有时候没带,你要是不给钱,就打你。

——我们是谁?建筑工、搬运工、清洁工、洗碗工……我们在这里不可能当经理。

——我往家里寄钱,妈妈很满足。她为我找了个漂亮女孩,我还没有看到,是妈妈选的。我回去就结婚。

——整个夏天我都在莫斯科为有钱人干活,但干完活他们不给我薪水:“滚吧!走吧!我还供你饭吃了呢。”

——当你有了一百只羊时,你就有理了,你就永远是对的。

——我一个朋友也是找老板要薪水,之后就失踪了。警察找了很久,后来在树林里挖到他的遗体,他妈妈从俄罗斯等回的是一口棺材……

——要是把我们赶走了,那谁来建设莫斯科?谁来打扫院子?俄罗斯人付给我们这些钱,他们就不用做粗活了。

——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家乡的灌溉沟渠,棉花在开花,淡粉色的,就像一个大花园。

——你知道我们那里曾经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吗?苏联解体后马上开始打仗,谁有枪谁就能过好日子。上学路上,我每天都会看到两三具尸体。我妈妈不让我去学校,我就坐在家里看海亚姆[2]的书。我们那儿大家全都读海亚姆的书。你知道他吗?如果你知道,你就是我的姐妹。

——他们杀死异教徒……

——真主自己会评判,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将由他来判断。

——我那时很小……我没开过枪。妈妈告诉我,战争以前,人们是这样生活的:在婚礼上,有人说塔吉克语,有人说乌兹别克语,有人说俄语。谁想祈祷就祈祷,谁不想就不祈祷。大姐,我想问,为什么人们这么快就学会了互相残杀?大家在学校里读的都是海亚姆、普希金啊!

——民众就是骆驼队,必须用鞭子驱赶……

——我在学俄语,你听:漂亮的女海(孩)子、免(面)包、紧(金)钱,老板痕(很)坏(发音不准的俄语)……

——我来莫斯科五年了,从来没有人向我问过好。俄罗斯需要“黑发仔”,这样他们就能感觉自己是“白人”,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我们。就像所有的黑夜都会迎来清晨,所有的悲哀都有终结。

——我们的姑娘才更靓丽,难怪人们都把她们比作石榴……

——一切都是真主的意志……

从地下室走出来,现在我会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莫斯科——她的美丽对我来说是冰冷无情和令人不安的。莫斯科,你还是你,但是人们还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