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第2/5页)

……如果医院允许,我会彻夜待在医院,做所有人的妈妈。有人哭倒在楼梯上……有人需要拥抱,有人需要陪着坐坐。一个从彼尔姆来的女孩哭个不停,她的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姑娘的一只脚被炸碎了……女孩子的脚是最珍贵的!自己孩子的脚是最宝贵的!我这样说,谁又能指责我?

恐怖袭击发生后的几天,报纸上写了很多,还有电视采访报道。喀秋莎看到她的照片被登出来,她把这份报纸扔掉了……

女儿:

……我不太记得了……我不要记住那些!我不要!(母亲拥抱她,安慰她)

……地底下的一切更加可怕。现在我总是随身携带一个手电筒,放在包里。

……我听不到哭泣或尖叫声。一片沉默。所有人躺成一堆……不,不是害怕……然后,他们开始蠕动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那里应该还有化学品,在燃烧。我还找到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有我的学习笔记和钱包……当时惊呆了……被震聋了,但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谢廖沙!谢廖沙!”谢廖沙没有回答……有几个人仍然坐在车里,已经不是活人的自然姿势了。还有一个男人就像蚯蚓一样挂在那儿,我害怕朝那边看。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救命啊!救命啊!”呼救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个人在前面,像梦游一般,缓慢地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所有人都超过了我和他。

……两个女孩朝我跑过来,额头上黏着布片。不知怎的,我觉得冷得可怕。有人送来小凳子,我坐下来。我看到他们在向乘客索要皮带和领带,用来绑扎伤口止血。地铁站女值班员在电话上对着什么人大叫:“你们想要什么?这里的人们从隧道出来,都快死了,上到站台,快死了……”(沉默)您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们?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妈妈。(沉默)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淡忘了,继续看电视,听歌,出去喝咖啡……

母亲:

我生长在苏联时代,最苏联的时代。我是苏联人,而现在是新俄罗斯……我对它还弄不明白。我不能说哪个更糟糕,是现在,还是苏共的历史?我的思维就是刻板的苏联模式,我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活了半辈子,这都印在我的身心里了,去不掉了。我是不是想甩掉它?不知道。虽然当时的生活很糟糕,但现在的生活则是很可怕。一早起来就各自奔波:我们去上班,女儿们去学习,整天互相打听:“你在那里怎么样?你回家要多少钱?坐什么车?”晚上全家团聚是我唯一放松的时间,至少是个喘息的机会。我害怕一切,经常发抖。女儿们都责备我说:你看你,妈妈,总是一惊一乍的……我其实很正常,但我需要这个安全屏障,这个外壳就是我的家。我很早就没有了爸爸,也许,这就是我如此易受伤害的原因,我的脆弱超过了爸爸爱我的程度。(沉默)我爸爸参加过战争,两次在坦克里被烧伤……整个战争他都参加了,活了下来,回到家里却被打死了。在一个门洞里。

我上学时念的都是苏联的教科书,和现在学的完全不一样。你们只要比较一下……关于俄罗斯的第一批“恐怖分子”,在我们的书里他们都被写为英雄烈士。像是索菲亚·彼得罗夫斯卡娅、基巴斯契夫[3]……他们是为了人民,为了神圣事业而牺牲的。他们向沙皇投掷炸弹。这些年轻人往往是贵族出身,生在上流社会家庭……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今天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呢?(沉默)在历史课上,读到伟大卫国战争时,老师给我们讲述白俄罗斯女游击队员埃琳娜·马扎尼克的功绩,她在占领白俄罗斯的德国纳粹最高领导人库伯的床上安放炸弹,炸死了库伯和他怀孕的妻子。而隔壁的房间里就是库伯幼小的孩子们……斯大林亲自将“金星”奖章授予埃琳娜·马扎尼克。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还经常在中学和英模报告会上回忆自己的功勋。但是无论是老师,还是其他人,谁都没有告诉过我们,当时隔着墙还睡着孩子们,而埃琳娜·马扎尼克就是这些孩子的保姆……(沉默)战争结束后,一些有良心的人都羞于回忆起他们在战争中不得不做的事情。我的爸爸就很痛苦……

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引爆自杀炸弹的男孩来自车臣。人们从他的父母那里得知,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托尔斯泰。他在战争中长大,在轰炸和炮击中长大,曾亲眼看到自己的表兄弟被打死。十四岁那年,他逃进山里投奔了哈塔卜[4]。他就是想复仇。据说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男孩,心地善良,热心肠……人们还常常取笑他:哈哈,真是个小傻瓜……他学成了一个神枪手,也学会了投掷手榴弹。他妈妈找到了他,把他带回村里,希望他读完高中,毕业后做一个泥瓦工。但一年之后,他再次消失在山里。他们又教会了他爆破,然后他来到了莫斯科……(沉默)如果他是为了钱而杀人,那一切都不难理解,但他不是为了钱。这个男孩可以投身于坦克之下,也可以炸毁一家妇产医院……

我是谁?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虽然我们努力生活。我们去爱,我们忍受苦难,但没人对我们感兴趣,书中也不会写到我们。普罗大众,数不清的人。从没有人问过我的生活怎么样,所以我才想跟您说说。“妈妈,要把自己的心情藏起来。”我的女儿们这样说,她们一直在教育我。年轻人生活在一个更残酷的世界,比生活在苏联的世界还要难。(沉默)我感觉,生活似乎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别处,在其他的地方。市面上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我不去高端商场,因为我很紧张:连那里的警卫看我的眼神也是鄙视的,因为我穿的衣服是露天市场买来的,是中国制造的日用必需品。我去乘地铁时总是怕得要死,那些比较富裕的人都不坐地铁。地铁是穷人乘坐的,不是所有人都坐。我们国家又出现了王公贵族和农奴民众。我已经忘了泡咖啡馆的感觉,我买不起咖啡。看戏已经是一种奢侈,以前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次首演的。真是屈辱……我很懊丧……我们无法进入这个新世界,生活得平淡单调。丈夫从图书馆借书,用大口袋背回来,这是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我们仍然还可以在莫斯科老城区游荡,去我们喜欢的那些地方——亚基曼卡、中国城、瓦尔瓦尔卡。这是我们的铠甲,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增加铠甲。(沉默)我们过去学的都是……像马克思所说:“资本就是盗窃。”我同意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