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4/8页)

最后一个月……我哥哥去世了。我们家亲戚中男人少,我把伊戈尔处处带在身边,帮着我一起料理后事。我当时就应该知道……他已经盯上了死神……“伊戈尔,把花儿移过去,把椅子搬过来,去买面包。”这时普通的事情都是在与死神为伴了……很危险……死神,其实可以和我们的生活混在一起的。这个我现在才明白……汽车到了,所有亲戚都上车了,但是我儿子没有坐。“伊戈尔,你在哪里?快上来。”他上了车,但是位置都占满了。这全都是信号……不知由于突然震动,还是由于……汽车开动了的一瞬间,哥哥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这又是个坏兆头:意味着家庭中还会有人死亡。我们立刻为老母害怕——因为她有心脏病。后来,棺材下葬时,有些东西也跟着掉下去了……这也不吉利……

最后一天……早晨。我在洗漱,感觉他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一直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怎么了?快去做功课。我马上回来。”他默默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下班后我遇到了女友。她为伊戈尔织了一件时髦的毛衣,这是我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我带回家来,丈夫又骂:“难道你不明白,他穿这种新潮的东西太早了吗?”晚餐是伊戈尔喜欢的鸡肉饼。平常他都会要再添一些,这次却只吃了几口就离开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哭了,我的泪水像冰雹一样落下来。我哭得那么大声,多年来的头一次。哥哥的葬礼上我都没这么哭过。我的哭声把他吓着了,不知所措,我又赶紧去安慰他:“快试试毛衣吧。”他穿上了。“你喜欢吗?”“很喜欢。”那个晚上,我每过一会儿就去他房间看看,他躺下了,在床上看书。另一个房间,他爸爸在打字。我有些头疼就睡着了。发生火灾时,人们睡得都比平时死……我离开他时……他在读普希金,我们家的小狗吉姆卡躺在过道上,一声也不吭。不记得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丈夫在我旁边坐着。“伊戈尔在哪里?”——“在浴室,锁着门。也许是小声读诗歌去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使我跳了起来。我跑过去,敲门,砸门,手脚并用。里面没有声音。我喊他的名字,尖叫着,恳求着。还是沉默。丈夫找来锤子和斧子。把门撬开……他穿着旧裤子、毛衣、拖鞋……用一根皮带……我一把抓住他,抱住他。身体已经软了,但还是热的。开始做人工呼吸,叫救护车……

我当时怎么会睡着了?为什么吉姆卡也没有感觉到啊?狗是很敏感的动物,比我们人类的听觉好数十倍。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望着同一点。大夫给我打针,而我总是要冲到外面去。每天早上我被他们叫醒:“薇拉起来吧,你怎么不宽恕自己。”我心里在想:“嗯,现在我要为这些玩笑狠狠骂你一顿。你听好了。”我很想痛骂什么人。

他躺在棺材里,身上就是那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毛衣……

我没有立刻痛哭……几个月过去,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干号。只有一次,我喝了一杯伏特加——又哭了起来。以后只要一想哭就开始喝酒,抓住别人喝……我们的一些朋友陪我们坐了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公寓。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在折磨他们,他们也很难过。

我们从家里逃出去了……厨房的那张破椅子都要散架了,但因为伊戈尔平时会坐,所以我不去碰它,就让它放在那儿,要是把他喜欢的东西扔掉,他突然不高兴了怎么办?他的房间门,我和丈夫也不能打开。两次都想换公寓,文件都准备好了,都和别人讲定了,我们都开始收拾东西了。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感觉伊戈尔仍然在这里,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是他还是在这里……我逛商店还总是为他挑选东西:这裤子的颜色适合他,还有那件衬衫。还有考虑到春天来了他穿什么……什么样的我不记得了。有一天回到家里,我对丈夫说:“今天有个人说喜欢我。他想和我约会。”我丈夫回答道:“好啊,小薇拉,我真为你高兴。你恢复回来了……”我万分感激他说这些话。这里我想讲讲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个物理学家,我们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们俩真走运,物理学家和抒情诗人装在了一个小瓶子里。”我就去恋爱……但为什么想去爱又爱不起来?因为对活下来的自己,新的自己,我还不了解。我害怕……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能再幸福了……

有一天夜里,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门铃响了。我清楚地听到门铃响了。早上起来告诉丈夫,他说:“我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天深夜门铃又响了。我没有睡,看着丈夫——他也醒了。“你听到了吗?”“听到了。”我们都觉得在公寓里不只是我们自己,吉姆卡总是在转圈子,围着床边转圈跑,好像在追踪什么人。我好像也去过什么地方,一个很温暖的地方。我记得这个梦,就是不明白梦里自己身在何处……伊戈尔出现了,还是穿着我埋葬他时给他穿的那件毛衣。“妈妈,你总是叫我,但你不明白,我来看你是多么艰难。别再哭了啊。”我摸到了他,他软软的。“你住的都好吗?”“很好。”“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来不及回答,就消失了。从那晚上起,我就不再哭了。我梦见他时,他变得很小,很小。我等待着他变大,好跟他说话……

这不是梦。我只要闭上眼睛,房间门就会打开,他瞬间就走进来,像个成年人,我从没见过成年的他。他的面孔还是老样子,于是我明白了,家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无所谓。我们关于他的谈话,对他的回忆,他都不在乎。他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我不能让我们的联系中断,我不能……我想了很久,决定再生一个……医生担心我不能生,因为年龄太大了。但是我还是生了,生了个女儿。我们对她的态度就像她不是我们女儿似的,按照伊戈尔的名字,给女儿取名伊戈利亚。我很怕像爱他一样爱她……我不能爱她那么多。瞧,我多么疯狂,疯了!我还是哭,一次一次去墓地痛哭。女儿总是跟着我,我不能不思考死亡。我做不到。丈夫认为,我们必须离开,到其他国家去,为的是改变一切:风景,人情,语言。有朋友从以色列打电话来。他们经常给我们打电话说:“在俄罗斯还有什么让你们留恋?”(几乎尖叫)还有什么?你说还有什么啊?

我总是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突然间伊戈尔自己会对您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呢?完全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