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耳语和呐喊……还有高兴(第4/5页)

加加林飞上太空了……人们走上街头,开怀大笑,素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从工厂直接过来的工人穿着工作服,医生护士戴着白色帽子,人们把他们抛上高空:“我们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叫人惊奇。至今我听那首歌,心情仍然不能平静:“我们没有梦见隆隆的火箭发射场/没有梦见冰冷的蓝色/我们只梦见青草,房外的青草/绿色的草场……”古巴革命爆发了……年轻的卡斯特罗……我大喊:“妈妈!爸爸!他们胜利了!古巴万岁!”(唱起来)“古巴,我的爱!/紫色黎明之岛/清晰的歌声响彻地球上空/古巴,我的爱!”不少西班牙战争的老兵到我们学校来,我们一起唱起《格林纳达》:“我离开小屋,去打仗/把格林纳达的土地给农民……”我桌子上面就挂着伊巴露丽[10]的照片。是的,我们先是梦想去格林纳达,然后是古巴……几十年之后,另一批年轻人为了阿富汗也是这么疯狂。我们都是很容易被欺骗的。但不管怎样……无所谓!我不会忘记这些!我不会忘记我们整个十年级全部出动去开垦荒地。他们排着队,挥舞着旗帜,一些人还背着吉他。“这就是英雄!”——我当时想。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作为病人回来了:他们根本不能在荒地中生存,在大森林中建铁路,钢轨都是自己蹚着齐腰深的冰水背过去的。他们缺乏技术。吃腐烂的土豆,所有人都染上了坏血病。但是他们还是坚持下去了,好样的!还有个姑娘陪着他们一同兴奋激动,就是我!这是我的记忆,我不会留给任何人,不管是共产党员,还是民主党员,更不要说买办商。我的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即使一无所有,我也都能够活下去:我不要很多钱,也不要锦衣玉食、豪华汽车。我们开着日古利车[11]走遍了全苏联:我看到了卡累利阿、塞万湖和帕米尔高原。这都曾是我的祖国。我的祖国叫苏联。哪怕没有很多物质,我也可以过活,我只是无法舍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她沉默良久,我只好叫了她一声。)

不要担心我,我现在一切都不错,生活已经正常了。我坐在家里,抚摸着小猫,编织手套。如此简单的事情,比如编织,就能够让我心情舒畅……是什么支撑我?我不会走极端的,不会……作为一名医生,我什么都了解,所有琐事……死亡是无形的,并不都是美丽的。我见过上吊自杀的人,在最后一刻他们出现高潮,大小便失禁。煤气中毒的人皮肤是蓝色的、紫色的。对于女人来说,自杀是一种很可怕的想法。我不可能有任何关于死亡的美丽幻想。那样子,就像什么东西离你而去,似乎在催促着你,逼着你冲动。你在绝望地挣扎……还有呼吸和心律……还可以挣扎,但那时候已经很难支撑了。要按下停止键,停!我就支撑住了。扔掉晾衣绳跑了出去,任由倾盆大雨淋湿身体。被大雨湿透之后我是多么喜悦!多么高兴!(沉默)这之后我很久都不说话,在压抑中躺了八个月,都不会走路了。最终才重新站起来,学会了走路。我终于……我又坚强了……但是我的感觉还是很糟,我像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这对我算是什么?够了!够了……(坐下哭泣)够了……

1990年,我们明斯克的一个三居室里住十五个人,还有个吃奶的孩子。第一批客人是丈夫家里从巴库来的亲戚,姐姐一家人和姐夫的堂兄弟。他们不是来做客的,而是带来了“战争”这个词。他们惊呼着走进我家,从他们的眼睛看得出,他们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他们是秋天还是冬天来的,那时已经很冷了。对,他们是秋天来的,因为冬天我们这儿的人更多了。冬天,从塔吉克斯坦来了客人,我姐姐一家和姐夫的父母从杜尚别来。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形势,这样子的……到处都睡着人,夏天甚至睡到阳台上。他们说话时就像是哭喊……就好像他们在逃难,战争就在身后追赶,脚后跟冒烟……他们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苏联人,绝对的苏联派。百分之百!我们都为此而骄傲。可是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全没了!一早醒来时,他们向窗外望去——已经生活在另外的国旗下。在另一个国家,成了外国人。

我一直在听……听他们没完没了地说:

“那是个什么时代啊!戈尔巴乔夫上台了……窗户下突然响起了枪声。耶稣啊!那可是在首都,在杜尚别啊……所有人都坐在电视机前,生怕错过最新消息。我们工厂以女工为主,大部分是俄罗斯人。我问她们:‘姑娘们,会发生什么呢?’战争已经开始了,在砍俄罗斯人。过了几天,一家商店大白天被抢劫,接着是第二家……”

“头几个月我只是哭,后来不哭了。眼泪很快哭干了。最怕的就是男人,熟人和生人都怕。他们冲进家里,冲进汽车……‘美人啊!姑娘啊,让我们抱抱吧……’邻居家的女孩遭到同班同学强奸。是我们认识的塔吉克男孩。她母亲找到男孩家里。那家人却对她大吼大叫:‘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滚回你们自己的俄罗斯吧。你们俄国人很快就不能留在这里了。穿上你们的内裤快滚吧。’”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是凭共青团的派遣证明,是去建设努列克水电站,建设铝制品工厂。我学会了几句塔吉克语:茶壶、碗、沟渠、杜松子、梧桐……他们叫我们舒拉维,意思就是俄罗斯兄弟。”

“我时常还梦见玫瑰山茂密的杏树。醒来满脸的泪水……”

“在巴库,我们住在一幢九层大楼。早上有人把亚美尼亚家庭都赶到院子里……人们把他们团团围住,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全都冲向他们,每个人都用东西去打人。一个小男孩……只有五岁……他也跑过来,挥着儿童铲子打人。一个阿塞拜疆婆婆抚摸着他的脑袋……”

“我们的朋友——也是阿塞拜疆人,他们自己躲在地下室。有人朝他们扔垃圾、破箱子。晚上才能出来找些吃的……”

“早上我跑步去上班,看到街上躺着尸体。躺在地上或者靠墙坐着,就像活着一样。有人用达斯塔汗(布匹)盖上他们,也有的没有盖,来不及盖。大多数都是衣衫被剥光,有男人也有女人……又有人坐在路边,有人没有被剥去衣服,因为他们没有被打倒……”

“我以前认为塔吉克人就像孩子一样单纯,从来不怨恨别人。但是半年后——可能还不到半年,我已经认不出杜尚别了,人们也互相不认识了。太平间人满为患。早上没有人上街,在柏油路上,全都是血块……就像果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