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10页)

最后,吴荪甫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屠维岳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吴荪甫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屠维岳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

吴荪甫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屠维岳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麽?」

「她们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麽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

吴荪甫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维岳一眼。屠维岳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暴动有证』的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罢?」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但是屠维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麽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吴荪甫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麽!随随便便就放了麽?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

「不是!一点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捉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屠维岳第二次听出吴荪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

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刚愎狠辣的吴荪甫。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吴荪甫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麽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麽,维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屠维岳也故意大声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吴荪甫笑了一笑挥着手,屠维岳站起来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突然又唤住了他:

「听说有人同你不对劲儿,当真麽?」

「我不明白三先生这话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来那也是不会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办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三先生把权柄交给我,那我也不过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维岳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说,心里却打一个结。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着吴荪甫就传见了莫干丞。这老头儿进来的时候,腿有点儿发抖,吴荪甫一眼看见就不高兴。他故意不看这可怜相的老头儿,也没说话,只旋起了眼睛瞧那边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花白的光影。他心里在忖度:难道那小伙子屠维岳当真不晓得管理部这方面很有些人不满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晓得。可是他为什麽不肯说呢?怕丢脸麽?好胜!这个年青人是好胜的。且看他今天办的怎样!──吴荪甫忽然烦躁起来,用劲地摇一摇头,就转眼看着莫干丞,严厉地说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他们小伙子闹意见,你应该从中解劝解劝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点开口。你总知道,我不喜欢人家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说那个。我自有主意,不要听人家的闲话!谁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来夸口,是白说的!你明白了麽?你去告诉他们!」

「是,是!」

「我还听说曾老二和屠维岳为一个女工吃醋争风,昨天晚上在厂里闹了点笑话,有没有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张张回答,他那脸上的神气非常可笑。实在他很明白这一件事,可是刚才给吴荪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话语当头一罩,就不敢多嘴。这个情形,却瞒不过吴荪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说:

「什麽!你也不很清楚!正经问你,你倒不说了。我知道你们账房间里那一伙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坏事直关心』!厂里一有了吃醋争风那样的事,你们的耳朵就会通灵!我听说这件事是屠维岳理亏,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睁大了发怔。他一时决不定,还是顺着吴荪甫的口气说好呢,还是告诉了真情。最后他决定了告诉真情,他知道屠维岳现在还很得吴荪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实在是曾家二少爷忒胡闹了一些。──」

吴荪甫点头微笑。莫干丞胆大些了,就又接着说下去:

「二号管车王金贞亲眼看见这一回事。屠先生没有漏过半个字,都是王金贞告诉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贞找一个姓朱的女工来问她女工里头哪几个跟共产党有来往,──就是在这间房里问的,王金贞也在场。后来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茧子间旁边,就被曾家二少爷拦住了胡调。那时候有雷有雨,我们都没听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贞却撞见了。就是这麽一回事。」

吴荪甫皱着眉头不作声,心里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吴为成的报告完全是一面之词。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驹、马景山两个亲戚,吴为成一个本家,放在厂里,不很妥当;将来的噜嗦多着呢!

「哦!干丞,你去关照他们。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吴荪甫说着,就摆一摆手,叫莫干丞退去。他侧着头想了一想,提起笔来就打算下一个条子:把吴为成他们三个调出厂去,分调到益中公司那八个厂里。「亲戚故旧塞满了一个厂,那厂断乎办不好的!」──吴荪甫心里这麽想,就落笔写条子。可是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不召自来,恰就是吴为成。

「谁叫你进来的?是不是莫干丞?」

吴荪甫掷笔在桌上,很严厉地斥问,眼光直射住了吴为成那显着几分精明能干的脸儿。吴为成就离那写字桌远远地站住了,反手关上了那门,态度也还镇静,直捷地就说:

「我有几句话对三叔讲。」

吴荪甫立刻皱了眉头,但还忍耐着。

「刚才工会里的钱葆生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工叫做姚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姚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拚命的,也是这姚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暗中领头的,也是这姚金凤。听说后来屠维岳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在她家里!她很激烈,她仍旧在暗中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