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7页)

「伯翁,昨天见过荪甫麽?」

赵伯韬摇头,把雪茄从嘴唇上拿开,似乎想说话了。但一伸手弹去了烟灰,重复衔到嘴里去了。

「荪甫的家乡遭了匪祸,很受些损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于躁急;譬如他和伯翁争执的两件事,公债交割的账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来就──」

李玉亭在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观察赵伯韬的神色;他原想说「本来就是小事」,但临时又觉得不妥当,便打算改作「本来就总有方式妥协」,然而只在这一吞吐间,他的话就被赵伯韬打断了。

「喔,喔,是那两件事叫荪甫感得不快麽?啊,容易办!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带了荪甫的条件来和我交涉呢,还是来探探我的口风?」

猛不防是这麽「爽快的办法」,李玉亭有点窘了;他确是带了条件来,也负有探探口风的任务,但是既经赵伯韬一口喝破,这就为难了,而况介于两大之间的他,为本身利害计,最后是两面圆到。当下他就笑了笑,赶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麽话,尽可以面谈,何必用我夹在中间──」

「可不是!那麽,玉亭,你一定是来探探我的口风了!好,我老实对你说罢。我这个人办事就喜欢办的爽快!」

赵伯韬又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头,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脸上。

「伯翁那样爽快,是再好没有了。」

被逼到简直不能转身的李玉亭只好这麽说,一面虽有点抱怨赵伯韬太不肯体谅人,一面却也自感到在老赵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错而特错。他应得立即改变策略了!但是赵伯韬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脸大笑,站起来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说: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什麽话就说什麽话。我是没有秘密的。就像对于女人──假使荪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众目。嗳,玉亭,你还要看看她麽?看一看装扮好了的她!──丢那妈,寡老!你知道我不大爱过门的女人,但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会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并蓄。那也不能不备一格!」

李玉亭觉得不能不凑趣着这麽说,心里却又发急,惟恐赵伯韬又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不然,赵伯韬嘉纳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发里,就自己提起他和荪甫中间的「争执」,以及他自己的态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们不谈;我现在简单的几句话,公债方面的拆账,就照竹斋最初的提议,我也马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经口头答应他,不能够改变,除非朱吟秋自己情愿取消前议。」

李玉亭看着赵伯韬的面孔,估量着他每一句话的斤两,同时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赵伯韬所坚持的一项正就是吴荪甫不肯让步的焦点。在故乡农民暴动中受了若干损失的吴荪甫不但想廉价吞并了朱吟秋的丝厂以为补偿,并且想更廉价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茧子来赶缫抛售的期丝,企图在厂经跌价风潮中仍旧有利可图: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赵伯韬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这中间的症结。他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债拆账」上吃亏这麽两三万!李玉亭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一口气回答:

「可是荪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参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见,──」

「哈,我知道荪甫为什麽那样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们那押款合同中有几句话讲到朱吟秋的大批乾茧!」

赵伯韬打断了李玉亭的说话,拍着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吴荪甫着急,又为自己的使命悲观。然而这一急却使他摆脱了吞吞吐吐的态度,他苦笑着转口问道:

「当然呵,什麽事瞒得了你的一双眼睛!可是我就还有点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乾茧来做什麽用处?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荪甫开玩笑呢?他要是捞不到朱吟秋的乾茧,可就有点窘,──」

李玉亭的话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听得赵伯韬一声乾笑,又看见他仰脸喷一口雪茄烟,他那三角脸上浮胖胖的肌肉轻轻一下跳动。接着就是钢铁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发直竖:

「你不懂?笑话!──我办事就爱个爽快,开诚布公和我商量,我也开诚布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荪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荪甫他们的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

「啊,这个──听说早已决定了推举一位姓唐的。」

「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

听了赵伯韬这回答,李玉亭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伯韬与吴荪甫中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更加感得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赵伯韬,哀求似的姑且再问一句:

「伯翁还有旁的意见麽?──要是,要是益中的总经理换了杜竹斋呢?竹斋是超然的!」

赵伯韬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头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时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了第三者所应有,非得赶快转篷不行。他看了赵伯韬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场始终是对于各方面都愿意尽忠效劳,然而赵伯韬伸一个懒腰,忽然转了口气说道:

「讲到荪甫办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他那个益中公司的计画,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麽计画总招呼他,譬如这次的做公债。我介绍尚仲礼到益中去,也无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麽,说什麽;如果荪甫一定要固执成见,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够渡过一重一重的难关,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说到最后一句,赵伯韬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将两臂在空中屈伸了几次,就要去开卧室的那扇门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宝贝」来,赶快也站起来叫道:

「伯翁──」

赵伯韬转过身来很不耐烦似的对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抢前一步,陪起笑脸说:

「今晚上我做东,就约荪甫、竹斋两位,再请你伯翁赏光,你们当面谈一谈怎样?」

赵伯韬的眼光在李玉亭脸上打了好几个回旋,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荪甫没有放弃成见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以为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他马上就会看到独脚戏不如搭班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