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7页)

「我──送你一本《Love'sLabour'sLost》,莎士比亚的杰作。」

杜新箨很大方地回答,附着个冷隽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国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很有些名士遗少的气概。范博文略略皱一下眉头,却又用了似乎感谢的样子,笑了一笑说:

「我希望我在我们的假面跳舞中不会找错了我意中的伙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对你说,我是新来者,我还不能算是已经加入你们那假面跳舞会呢!」

这麽说着,杜新箨和范博文都会意似的哈哈笑起来。此时林佩珊和张素素两个正谈得异常热闹。吴芝生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时时颔首。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的演述,尖声叫道:

「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麽?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麽?嗳,素──呀!」

吴芝生颔首,也很兴奋地笑着。

张素素却不笑,脸色是很严肃的;她拿起林佩珊襟头作为装饰品的印花丝帕望自己额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说,林佩珊早又抢着问了,同时更紧紧地捏住了张素素的一双手:

「素!你们的同伴就那麽喊一声口号!啧啧!巡捕追你们到新新公司门前麽?你们的同伴就此被捕?」

林佩珊说着,就又转眼看着吴芝生的脸。吴芝生并没听真是什麽,依然颔首。张素素不知就里,看见吴芝生证实了柏青的被捕,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林佩珊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

「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一个了!嗳,多麽伟大!多麽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

那边范博文对杜新箨说,无端地叹一口气。杜新箨冷冷地点头,不开口。范博文回头看了张素素一眼,看见这位小姐被自己的热烈回忆激动得太过分,他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

「什麽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worldisworld,andmanis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

张素素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范博文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当时的伟大壮烈,听得范博文这等海话,就将信将疑的开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吴芝生现在来和范博文抬杠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当真是什麽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参加示威,但今天你却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楼,希望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

范博文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吴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张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麽?」两位女郎相视而笑,都不出声。范博文便有点窘了。幸而杜新箨此时加进来说话:

「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麽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

「你说是胡闹哟?嗳!──」

张素素忿然质问,又用力摇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箨冷冷然坚决地回答:

「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骚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那麽,箨先生,你以为应该怎麽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

吴芝生抢在张素素前面说,用力将张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箨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范博文惊讶地睁着眼睛。林佩珊在一边暗笑。张素素鼓起小腮,转脸对吴芝生说:

「你还问什麽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他们老六──学诗的什麽『铁掌』政策。一定是的!」

「刚刚猜错了,密司张。我认定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

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说。他这话刚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张素素与吴芝生两个人的大叫。但是范博文却伸过手去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又翘起一个大拇指在他脸前一晃。恰在此时,跑堂的送进点心来,猛不防范博文的手往外一挥,几乎把那些点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大笑,一边将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着肚子。

「博文,你──」

张素素怒视着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对杜新箨说的一句话又使得张素素破怒为笑:

「老箨,你和令叔学诗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对。他是太热,你是太冷;一冷,一热,都出在贵府!」

「多谢你恭维。眼前已经是夏天,还是冷一点好。──吃点心罢!这,倒又是应该乘热。」

杜新箨说着乾笑一声,坐下去就吃点心。张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范博文问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热的罢?」

「他是一切无非诗料。冷,热,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诗料!」

吴芝生看见有机会,就又拿范博文来嘲笑了。诚然他和杜新箨更不对劲,可是他以为直接嘲讽范博文,便是间接打击杜新箨;他以为杜范之间,不过程度之差。这种见解,从什麽时候发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杜范两位互争林佩珊这事实日渐明显以后,他这个成见也就逐渐加浓了。当下他既给了范博文一针,转眼就从杜新箨脸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箨还是不动声色,侧着头细嚼嘴里的点心,林佩珊则细腰微折,倚在张素素坐的那张椅子背上,独自在那里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