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8页)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麽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麽?」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麽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覆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名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麽民族,什麽阶级,什麽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麽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麽?」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麽?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麽也没有听到,什麽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麽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筋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麽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麽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麽?──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昇,给陆老爷倒茶。」

这麽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麽,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麽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麽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麽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