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第2/2页)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我也安静些。”

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幺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得狠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幺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

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幺?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巾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讨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

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幺?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得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幺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甚幺。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所以含着两包泪眼,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

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幺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财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幺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得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幺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幺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

“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得掉吗?’

“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

“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机伶的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

“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就跑,水已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您老想,这时候有甚幺法子呢?”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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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鹗】评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

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此两回所写北妓,一斑毫厘无爽,推而至于别项,亦可知矣。

庄勤果慈祥恺悌,齐人至今思之。惟治河一端,不免乖谬,而废济阳以下民埝,退守大堤之举,尤属荒谬之至。惨不忍闻,况目见乎,此作者所以寄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