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第2/3页)

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得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为何没人收起?”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某问:“你们为甚幺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的!’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未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的吗?”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养了两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得很!”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间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

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得很。”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一面就往里走。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西面两个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

老残让他上首坐了。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本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未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操此冷业?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二则俗说‘攀得高跌的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未罗致。’宫保急问:‘是谁?’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宫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来。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妥当。此人既非候补,又非投效,且还不知他有甚幺功名,扎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幺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一声才好。’宫保说:‘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幺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

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得半时,只见宫保已经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

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庄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绍殷对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倘有见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宫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残道:“不是这幺说,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的说法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同’‘播’两个字上悟出来的。后汉书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两句话。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教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老残道:“宫保雅爱,甚为感激;但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遭,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考察考察,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等鄙人从曹州回来,再领宫保的教罢。”宫保神色甚为怏怏。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门,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