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可是最突出的三位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这也许一部分是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数她们最高,她们三个的身材都是女人当中最高的。富孀约莫四五十岁:她的体态仍然很美;她的头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依然漆黑);她的牙齿显然还完好。大多数人会称她为她那样年纪的女人中的美人;毫无疑问,从身体上来说,她的确是这样;可是在她的举止和容貌上却有一种叫人几乎忍受不了的傲慢的神情。她有罗马人的五官,双下巴渐渐转为柱子样挺直的喉部。在我看来,她的五官由于傲慢不仅显得膨胀、阴暗,甚至还起了皱纹;而下巴呢,也由同样的本性支持着,摆出一个几乎是超自然的挺直的姿势。同样,她有着凶狠严厉的眼睛,叫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声音深沉,音调非常夸张、非常专横,总之,非常叫人受不了。一件紫红的丝绒袍、一顶印度金丝织物做的头巾帽给了她一种(我想她自以为如此)真正的皇家的尊严。

布兰奇和玛丽一样身材,——像白杨树似的又挺又高。玛丽以她的高度来说,显得太苗条了,可是布兰奇长得就像月亮女神一样。我当然以特殊的兴趣注视着她。第一,我希望看看,她的相貌是不是跟菲尔费克斯太太所形容的相符;第二,我凭着想象为她画的彩色画像,到底像不像;第三——这就会真相大白!——是不是像我设想的有可能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来说,她跟我画的肖像、跟菲尔费克斯太太所形容的每一点都相符。高贵的胸脯,坦削的肩膀,优美的脖子,黑黑的眼睛,乌油油的鬈发,样样都有;——可是她的脸呢?她的脸像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没有皱纹;同样的低低的额头,同样的高傲的五官,同样的傲慢。不过,那傲慢没那么阴沉;她不断地笑,她的笑是讥笑,而讥笑也是她那弯弯的、高傲的嘴唇的习惯表情。

据说天才是自己意识得到的:我说不出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是她是自己意识到的——确实是完全自己意识到的。她跟和善的丹特太太谈起了植物学,看上去丹特太太没有学过那门科学,虽然像她自己说的,她喜欢花,“特别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学过植物学,她洋洋得意地列举了植物学上的词汇。我马上觉察到,她是在(像行话所说)逐猎丹特太太,换句话说,她是在戏弄丹特太太的无知,她的逐猎也许是高明的,但肯定不是善意的。她弹琴,她的演奏是出色的;她唱歌,她的嗓音很美;她单独对她妈妈讲法语,讲得很好,流利而且发音准确。

玛丽的脸比布兰奇的温和、坦率,五官也比较柔和,肤色稍微白一点(英格拉姆小姐黑得像个西班牙人)——但是玛丽缺乏生气,她脸上缺乏表情,眼睛缺乏神采,她没有什么话可说,而且一旦坐下,就会像神龛里的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姊妹俩都穿着洁白的衣服。

眼下我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可能要挑选的意中人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我并不知道他在女性美方面的趣味。假如他喜欢庄严的,那么她正是庄严的典型,而且她既有才艺又活泼。我想,大多数绅士会崇拜她,我似乎已经得到了证明,他是在崇拜她;要除去最后一片疑云,只消看他们在一块儿就行了。

读者,你不要以为阿黛勒这个时候一直坐在我脚边的凳子上—动不动,完全不是,这些贵妇人一进来,她就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她们,她庄严地行了个礼,郑重地说道:“Bonjour,mesdames.(10)”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笑的神气向下看着她,叫道:“哦,好一个小木偶!”

利恩夫人说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吧?——他说起的那个法国小女孩。”

丹特太太慈爱地拿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异口同声地叫道:“多么可爱的孩子!”

于是她们把她叫到沙发那儿。她现在就坐在她们中间,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又用不连贯的英语,和她们闲谈。她不仅吸引了年轻的小姐们,而且把埃希敦太太和利恩夫人也吸引住了。她受到她们的宠爱,心满意足。

最后送来了咖啡,绅士们被请了进来。我坐在阴影里,这是说如果在这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还有阴影的话;窗帘半遮着我。拱门又给打开,他们走了进来。绅士们总的外表和贵妇人们一样,非常庄严: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大多数身材很高,有几个年轻的。亨利和弗雷德里克·利恩确实是十分时髦的花花公子;丹特上校是个有军人气概的美男子。地方官埃希敦,绅士模样,头发全白了,只有眉毛和颊须还是黑的,这使他有些“père noble de théàtre”(11)的神气。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姐妹一样,长得很高,而且漂亮;但是他有玛丽的那种漠然无神的神情,他四肢的修长似乎胜过了精力的旺盛和脑子的灵活。

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我没朝拱门看,但是我看见他进来了。我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织网的针和我正在织的钱袋的网眼上。我但愿只想手里的活儿,只看放在裙兜里的银色珠子和丝线;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人影,而且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时候,我刚给了他他所谓的重要的帮助——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颗激情洋溢的心;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当时我是多么地接近他啊!从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使他和我的地位改变呢?可是现在,我们是多么隔膜、多么疏远啊!那么的疏远,我都不指望他会过来跟我说话。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屋子那头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和一些女士谈话,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一看到他把注意力放到她们身上,我可以注视而不被发觉,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脸上;我可没办法控制眼皮;眼皮硬是要抬起来,眼珠硬是要盯住他。我看了,看的时候有一种剧烈的欢乐,——一种宝贵的、然而辛辣的欢乐;像纯粹的黄金,却有着痛苦的钢的尖头;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爬近去的那口井放了毒药,却还弯下身去喝那甘泉,我感到的就是那样的欢乐。

“情人眼里出美人”,说得对极了。我的主人的苍白的、橄榄色的脸,方方的、宽大的额头,粗而浓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犷的五官,坚定、严厉的嘴,——全是活力、果断、意志,——照常规说,都不算美;可是在我看来,它们不只是美,它们还充满了一种兴趣、一种影响,把我完全制服了,把我的感情从我自己的权力下夺走,去受他的控制。我并不打算爱他;读者知道,我曾经努力从我的心灵里把在那儿发现的爱情的萌芽拔除;而现在,第一眼再看到他,这些萌芽就自发地复活过来,长得青翠、茁壮!他甚至不看我一眼,就已经让我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