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3页)

“她模样儿长得怎么样?”

“高个儿,胸脯丰满,肩膀坦削,脖子细长优美;脸色黝黑、明净,呈橄榄色;容貌高贵,眼睛有点像罗切斯特先生的:又大又黑,像她佩戴的珠宝一样明亮。她还有那样一头好头发,乌油油的梳得恰到好处,后脑勺上盘着粗粗的发辫,前面垂着我所见过的最长最亮的鬈发。她穿一身纯白色衣服;琥珀色围巾从肩头披到胸前,在旁边打个结,围巾的长流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和她那黑玉般的鬈发正好形成美丽的对比。”

“她自然要受到人家极大的爱慕了?”

“对呀:不仅是因为她长得美,而且是因为她多才多艺。她是唱歌的几位女士中的一位:一位绅士用钢琴给她伴奏。她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唱了一个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不知道他会唱歌呢。”

“哦!他有一副好的低音嗓子,还对音乐有很好的欣赏力。”

“那末英格拉姆小姐呢,她的嗓子怎么样?”

“她的嗓子极其圆润而且有力;她唱得动人,听着她的歌声真叫人高兴——后来她又弹琴。我不懂音乐的好坏,可罗切斯特先生懂;我听他说,她弹得非常出色。”

“这位美丽的才女还没有结婚吧!”

“好像没有;我估计她或者她妹妹都没有很多财产。老勋爵英格拉姆的绝大部分产业已经确定了继承人,他的长子继承了差不多全部的财产。”

“我觉得奇怪,难道没有一个有钱的贵族或者绅士看中她吗?譬如说,罗切斯特先生就是一个。他不是有的是钱吗?”

“哦!是的。可是你瞧,年龄相差太大:罗切斯特先生都快四十了,她才二十五岁。”

“那有什么关系?比这更不相称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这倒是事实:不过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至于会有这种想法吧。你什么都不吃:你开始喝茶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不,我渴死了,吃不下。你让我再喝一杯好吗?”

我刚要回到罗切斯特先生和美丽的布兰奇是否有结合的可能这个话题上来,阿黛勒进来了,谈话就转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了。

在我再一次独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把听到的情况回忆了一下;我看看自己的内心世界,检查那里的思想和感情,用一只严厉的手把迷失在幻想之乡的那一些拉回到安全的常识之栏中来。

在我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证实了我从昨夜以来所珍藏的希望、愿望、感情——证实了过去近两周中我所任其自流的总的思想状况;“理智”出来,以她独有的安静方式叙述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表示我怎样拒绝现实,而去疯狂地吞噬空想,我宣布了这样的判决:没有一个比简·爱更大的傻瓜曾经呼吸过生命的气息;没有一个更会幻想的白痴曾经过量地贪食过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琼浆般吞咽。

“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欢的人吗?你有天赋的力量讨他喜欢吗?你有哪方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吗?去你的!你的愚蠢叫我恶心。你从偶尔的喜爱表示中得到了乐趣,可那只是一个名门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向自己的下属,向初出茅庐的人作出的暧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连自私自利都不能使你变得聪明些吗?你今天早上居然还反复地回忆昨夜那短短的一幕?——蒙起你的脸来感到害羞吧!他说了些赞美你眼睛的话,是吗?瞎了眼的自负的人!抬起你的烂眼睑,瞧瞧你自己那可诅咒的糊涂吧!在比她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受宠若惊,而他又不可能有娶她的意图,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让爱情之火偷偷地在心中燃烧,而这种爱情,如果得不到回报或者不被发觉,那一定会毁掉培养爱情的生命,如果被发现或者得到反应,那必然会像ignis fatuus(3)似的引人走进泥泞的荒野,而不能自拔。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发疯。

“那么,简·爱,听着你的判决:明天,放一面镜子在你面前,用粉笔如实地画下你的尊容;一个缺陷也不能缩小;不能省略任何刺眼的纹路,不能掩饰任何讨厌的丑处;要在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凡的家庭女教师肖像。’“随后,拿一块光滑的象牙——你画盒里面有一块备着;拿你的调色板把你的最鲜艳的、最优良的、最纯粹的颜料调和起来;挑你最精致的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想象得到的最可爱的脸的轮廓;用你的最最柔和的浓淡色调和悦目色彩着色,就按照菲尔费克斯太太所描绘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模样来画;记住乌油油的鬈发,东方人的眼睛;——怎么!你回到罗切斯特先生身上来找模型。命令你!不准哭鼻子!不准伤感!——不准懊丧!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想想庄严而又匀称的轮廓,希腊式的脖子和胸脯,让滚圆的、炫目的胳臂可以看得见,还有一只纤手;既不要省去钻石戒指也不要略去金手镯;如实地画出服装,薄薄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花。称它为‘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偶然幻想罗切斯特先生对你有好感,你就把这两张肖像拿出来比较一下,说:只要罗切斯特先生愿意努力一下,他也许就可以赢得那位高贵女人的爱;你看他可不可能对一个赤贫的、无足轻重的贫民,浪费一点心思来认真考虑呢?

“我就要这样做,”我下了决心;主意已定,我心里平静下来,便睡着了。

我遵守我的诺言。用粉笔画我自己的肖像,只花一两个小时就够了;而我画一张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象牙小像,却花了将近两星期的时间才完成。那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和那用粉笔画的真实头像比起来,对比之鲜明已经达到了自我克制所能希望达到的极限。我从这件工作上得到了好处;它使我的头脑和手都忙着,它使我想不可磨灭地印在我心上的那个新的印象变得强烈而固定。

不久,为了我这样强迫自己的感情经受的有益训练,我有了向自己祝贺的理由。多亏有这种训练,我才能够以体面的镇静态度来面对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要不是有了这样的准备,哪怕在表面上,我也许都是无法保持镇静的。

【注释】

(1)法语,你怎么啦,小姐?

(2)法语,你的手指像树叶一样颤抖,你的脸蛋发红,红得像樱桃!

(3)拉丁文,鬼火。